老家在回家的話里（下）(秋夢悄醉)
作品欣賞
老家在回家的話里（下）
我家有棵比我年齡還大的梨樹，在距家幾百米的地邊。據說梨子可以長到一斤以上。為什麼是據說呢？因為從沒長那麼大過。在酸澀的野桃都是稀罕物的年代，那棵梨樹掛果以後，就有很多人惦記。長到二兩左右沒了苦味，今天少幾個，明天少幾個，一星期下來，只有不好摘的樹梢還稀稀拉拉掛幾個，一樹繁華轉眼淒涼。再過幾天，樹梢的小梨子也沒了，只有一些折斷的樹枝耷拉着腦袋，垂頭喪氣地訴說着什麼。它算命好的，樹底下還躺着幾根呢。
六七歲吧，我和哥實在想嘗長大的梨子，於是約着去守。暑假，搬張竹床放在梨樹底下。山里天候晚一點，梨子也晚一點，我們上下午干農活，中午守守，晚上守到八九點。梨子依然不斷減少。半熟的梨子夠好吃的。於是自己每天也摘一兩個邊守邊吃。兩三個星期以後，梨子守沒了。不同於往年的是，我們自己多吃了不少，梨子沒的時間晚了一兩個星期。接着守一年，依然沒有守出大梨子，父母終於不讓守了。
現在地荒了，密布一人打一手那麼高的茅草，人肯定鑽不進，裡面估計成了野豬窩。野豬喜歡窩在這種葉片帶鋸的茅草叢中。牛也愛吃它的葉片，這麼好的一片，以前早有人牽牛來吃，或者說不可能不聲不響地長成這麼大一片。梨樹居中，儼然茅草地的王者，虬枝上葉嫩黃而繁茂，正透着五月的青春的氣息。也許它現在能長一斤多重的梨子，可惜我依然吃不到嘴裡。
村里還有兩棵有些年頭的樹，一棵千年銀杏，一棵八百年紅豆杉，據說曾經是我家的。又是據說，有點年頭的東西總有很多傳說。
高祖母懷孕期有回吃三碗苦蕎糊，被嫌吃得多，逼高祖分家單過，得一間草房、一把鋤頭、一根扁擔、三個碗、三斗蕎麥、三升米、兩斗紅薯干。高祖忠厚苦幹，大年三十在地里用三把生小蒜充飢。四五十歲，兩隻手的手指已經永遠弓成弧形，握鋤頭把只能從上往下套，二三十年掙下偌大一份家產：村里一半山林田地都歸了他，山下還買了兩石永不收賦、靠近水源的良田。
曾祖當家後，好賭，不久就敗了，先用籮筐挑着銀元去還債，又用簸箕鏟滿銀元接着賭。小時候村里老人常常這麼告訴我。父親另有版本，曾祖輸光了錢財，卻怎麼也不肯動山林田地，尋思為兒孫留點祖業，直到解放前趕緊送了人，「得虧你曾祖輸了送了，否則戴一個地主，還不定會怎麼樣呢。」爺爺、父親曾經都是賭棍，為他開脫不奇怪。不過曾祖意志堅定不假。被人誘着染上洋煙癮，後決定戒，主動讓曾祖母把他綁了七天七夜，期間眼淚、鼻涕橫流，人瘦了幾斤，真的戒掉了。
銀杏和紅豆杉就在村頭，沒送人。我去撿銀杏的時候，說這是我家的，爺爺在村里也多次這樣說。沒人反對。那時村里沒人認識紅豆杉，都以為這是一種結籽的柏樹，不以為貴。現在大家都知道，兩棵都是名貴古樹。十幾年前就有人找到村里，願出十幾萬塊錢收購。我家在村里勢微，自然不敢再說這是我家的樹，當然也沒有任何憑證。
關於銀杏開花有說法，夜裡開，人不能看，看到的人當天會死。先輩有善繡的女孩什麼花都懂繡，就是不知道怎麼繡銀杏花。於是偷偷守了幾夜，終於看到了銀杏開花，同時立即預知自己只能活一天。她用這一天把銀杏花繡了出來，看過的人無不說漂亮過所有的花。她的父母對她的離去悲傷不已，便讓那幅針繡永遠陪在她的身邊。我們則從小被嚴禁去看銀杏開花。
我家還有幾棵老老的棗樹。棗樹村里多，誰也不羨慕誰。每到棗熟時，小孩子便肆意偷吃。大人們不是捨不得。俗話說，桃肥梨瘦，吃了棗子肚子咕咕叫。摘桃子沒人管，吃棗子要控量。我哪裡管這些，往往是吃了拉肚子，拉空肚子更要吃。有幾年，父母會把棗子挑下山賣，換幾個學費。村里惟一一棵木棗屬於我家。生吃脆而甜的是米棗，製成干棗只有一層皮，全無味道。而生的木棗水少肉硬不甜，沒有人偷吃，所以每年可以用它製成很多好吃的干棗。
我家還有棵老柿子樹。開始老留不住果。有一年，母親帶我們哥倆提前把柿子打下來，一大籃。拿回放在大缸，一層糠一層柿子地鋪。谷糠是催熟果子的好東西，比如對楊桃（山里叫法，即獼猴桃）就很有效。不出三天，我們天天去摸柿子，看看哪個軟了。拿來仔細剝好皮，哧溜一吸，整柿進了嘴，甜甜糯糯的，汁自然流進喉，吐掉籽，咬幾口，滿口香甜。剩下的皮如果完好，瓣分得均均勻勻的話，便小心地往木板一貼，就是一朵花。
（七）不入圖的小地名
村里周圍的小地名極有意思。
村前有門口塘、前麵包、月亮當、路下、前面山、桃花尖、扭空、五等、大當。順時針轉到村右，有壇下、大石頭、水井頭、窯包、蘿蔔山。再轉到村後，有後背山、背後坪、大腦坪。村左有大腦、張屋、焚坪、張合龍、主當、蜘蛛林。還有一斗六、四升等。
方圓一兩公里，二十多個地名，找人特別容易。
很多地名一看就知道什麼意思。前後的塘山包坪等，直接帶方位了。壇下是村里土地神所在地。窯包，原來燒窯的一個山包。當，窪地之意。這當那當的，總有意味。蜘蛛林，象蜘蛛一樣的山包。也有我不知道為何叫的，比如扭空、大腦等。
這些小地名入不了地圖。換一代人估計得換一批地名。
作者簡介
秋夢悄醉，1932年出生，山西長子人，中國民間文藝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