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戶(寶棟)
作品欣賞
絕戶
今年秋季，雨水有點過於充足。地瓜黃豆之類低矮的莊稼，都泡在了水裡，玉米也一排排地站在水裡了。眼看着該收玉米棒子了，人也是干着急，進不了地。有的人等不及了，趁着久違難得的太陽剛剛出來，就乾脆捲起褲管，穿上水鞋，拿着盆拉桶拉的下了地，深一腳淺一腳的在玉米地里掰棒子。盆滿了，桶滿了，拴上繩子浮在水上牽出來。還有人樂觀地把這樣的工作拍成抖音發出來，真是一種難得一見的生活，也是一段生活的小幽默，博大家一樂。要說，還是現在日子好了，不怕水大減產沒東西吃。要是擱在上世紀五十年代末或者六十年代初，那還不把人愁死了，莊稼爛在地里，肯定是等着餓肚子了。
這事，年輕人不知道，他們沒有嘗過挨餓的滋味。對於存旺來說，可就熟悉得很。因為他是那個時代出生的，雖是吃奶的年齡，但是那年的生活，母親被餓得連奶水也沒有。對於存旺來說，那個時代的深刻記憶，就是吮不出水來的奶頭子。
就因為小時候沒有吃的，他才長成這樣矮不溜秋的個子。當然，他不抱怨他的爹娘，據說那個時候村裡頭都餓死了人，他能夠活下來，就算是大命的了。
怎麼活下來的？存旺那時候儘管還不會說話，但是他心裡已經開始有點記事了。她記得母親抱着他拿着小笤帚到磨道里去掃人家磨麵飛到牆面上的面塵，回來放在勺子頭裡兌上點水燒開了餵他吃。還有大姑二姑爬到樹上弄下來的樹葉子，一家人用水煮了吃。有一次大姑把扒下來的榆樹皮拿回來煮了，吃在嘴裡，他竟然冒出個「雞肉」來，惹得母親苦笑得掉下了眼淚來。現在想起來，娘那笑比哭還難看，肯定心裡很難過。這樣的記憶，非常清楚，看來要陪他一輩子了。要陪他一輩子的還有娘的死，娘雖說不是餓死的，也應該和餓有關係。總之，娘是在剛度過那個最艱難的時期死的。爹說過，娘已經沒氣了，你當時還在咬着奶頭呢。
所以，聽到人家不少人就這麼穿着水鞋下了地，存旺也坐不住了。好好的一畝多地的玉米，不能讓它爛在地里了。他也穿上水鞋拿上盆拉桶拉的下地去了。
其實，他這一陣子是打心裡頭不想出去幹活的。自從他的四川老婆去世之後，他實在提不起精神來。他覺得自己終於跑不出命的圈圈，絕戶的帽子得帶到墳墓里去了。當然也就把他的家族、爺爺的期望、爹的囑託和擔心全帶去，只能去到墳墓里向祖宗報告，他實在沒用，把他們這一族徹底搞得沒有香火了，他得去磕頭認罪。可是，不是他不努力，實在是命該絕戶啊。
可以說，存旺這大半輩子都是在和這個命抗爭，拼了命地抗。實在沒有辦法，買下了這個四川老婆，本以為可以生下一男半女來繼承香火，可是她沒見肚子起來，卻見人消瘦下來，吃藥打針的伺候了兩三個月，還是死了。就埋在他那片玉米地里。所以存旺心裡怕去那裡，一是看到她的墳，覺得對不起她，跟着他沒享上福，反倒把命擱這兒了。離家幾千里地，在這兒成了個孤魂野鬼，也實在夠可憐的。他死後是要來陪她的。可是，這麼一個孤苦伶仃的絕戶，到時候誰來給他倆合葬呢？存旺想起來就心裡難過。二是對不起瘸了大半輩子腿的爺爺和窩囊而要強的爹。他們從他出生都對他充滿了殷切的期望。結果，這殷切還是成了泡影。當年的一大家子人，就剩他一個人孤零零的在這個世上死抗着了。現在更是抗到絕望了。但是，想到這早該收的玉米，他還是蹚着水來收了。
存旺幹活是不惜力氣的，每次都是等到水桶裝滿了，再把那洗衣盆裝滿，然後一塊弄到地頭上的電動三輪車上。三輪車滿了，他就拉回去一趟，攤在自己院子裡的太陽地里，先曬着。院子裡有他去年買的鐵絲簍子，挺大的，等曬得差不多了，再放進鐵絲簍子裡，下面是用磚頭墊好了的，不怕下雨，就讓它在那裡慢慢風乾着去吧。要是現在收下來就脫粒賣了，大家都賣，價格上不去，不如等上一陣，忙完秋種。其實，按正常年份，秋種差不多該過去了。現在都是機器，翻地播種，用不着人了，快得很。今天秋收，後天差不多秋種就結束了，大後天就是秋後了。哪像以前收個秋得折騰個大半月，把人累的要死。今年是特殊情況，連續十幾天雨，水積在地里，莊稼地里到處都能聽到青蛙叫了。機器根本沒辦法進入，只能回到人工收玉米的時代了。這還是好的，那些趴在地里的地瓜已經被這水泡得不行了，黃豆被水泡了半截，眼看着減產。
第一趟拉回來的[[時候]，鄰居大牛說他，收它幹啥，這麼累，歲數也不小了，你一個人，還能餓着了？大牛是和他差不多大，也是從小一塊玩着長大的夥伴，說這話真的是體諒他一個人這麼來來回回地在玉米地里深一腳淺一腳的不容易。他知道老夥計的用心，不收也餓不着，也是實在話。但是，看到都這麼下地搶收，存旺還是沉不住氣，心疼好好的莊稼，既然大家受得了這樣的苦，我當然也不怕。是歲數不算小了，都上了六十了，存旺倒是還覺得滿身的力氣沒大減。再說，平時忙完地里的活，抽時間出去打工，也是體力活，他的個頭是比人家小點，但是活是和個子大的一樣乾的。
想到這裡，他又想起了他的爺爺。到死都想着讓他這一輩過好，可是日子是比爺爺那時候好多了，家裡人卻是越來越少了，他對不起爺爺給他起的這個名字了。他清楚記得，爺爺在他剛記事的時候就對他說，你是你爹老來得子，以後咱家裡就靠你了，我給你起的名字叫存旺，就是要你把咱家旺起來。爺爺經常彎着腰，兩手抓着板凳走出他住的南屋，挪到太陽地里坐下的時候，看着他說這些話，存旺都記得清清楚楚的。
爺爺是個要強的人，一輩子出大力拉巴起這個家來，是真的不容易。每次想起爺爺說的他自己年輕時的經歷，存旺都是傳奇一般的回憶，英雄一般的崇拜。就是到了現在，他心裡都佩服着爺爺，尤其是他同命運抗爭，最終還是沒有逃脫這個命以後，他更是崇拜爺爺了。爺爺給他說過無數次的他自己經歷的故事，他到死也忘不了。不只不忘，爺爺的樣子和給他講過的故事，經常不請自來地跑到他的腦子裡甚至就是眼前來，就像剛剛過去不久一樣。[1]
作者簡介
寶棟，高中語文教師,現有一百多篇文章見諸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