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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雨秋風愁煞人(冰心)

《秋雨秋風愁煞人》中國現代作家冰心寫的散文。

目錄

作品欣賞

秋風不住的颯颯的吹着,秋雨不住滴瀝滴瀝的下着,窗外的梧桐芭蕉葉子一聲聲的響 着,做出十分的秋意。墨綠色的窗簾,垂得低低的。燈光之下,我便坐在窗前書桌旁邊,寂 寂無聲的看着書。桌上瓶子裡幾枝桂花,似乎太覺得幽寂不堪了,便不時的將清香送將過來 。要我抬頭看它。又似乎對我微笑說:「冰心呵!窗以外雖是『秋雨秋風愁煞人』,窗以內 卻是溫煦如春呵!」

我手裡拿着的是一本《絕妙好詞箋》,是今天收拾書櫥,無意中撿了出來的,我同它已 經闊別一年多了。今天晚上拿起來閱看,竟如同舊友重逢一般的喜悅。看到一同《木蘭花慢 》:「故人知健否,又過了一番秋……更何處相逢,殘更聽雁,落日呼鷗……」到這裡一頁 完了,便翻到那篇去。忽然有一個信封,從書頁里,落在桌上。翻過信面一看,上面寫着「 冰心親啟」四個字。我不覺呆了。莫非是眼花了嗎?這卻分明是許久不知信息的同學英雲的 筆跡啊!是什麼時候夾在這本書里呢?滿腹狐疑地拆開信,從頭到尾看了一遍。看完了以後 ,神經忽然錯亂起來。一年前一個悲劇的印象,又湧現到眼前來了。

英雲是我在中學時候的一個同班友,年紀不過比我大兩歲,要論到她的道德和學問,真 是一個絕特的青年。性情更是十分的清高活潑,志向也極其遠大。同學們都說英雲長得極合 美人的態度。以我看來,她的面貌身材,也沒有什麼特別美麗的地方。不過她天然的自有一 種超群曠世的丰神,便顯得和眾人不同了。

她在同班之中,同我和淑平最合得來。淑平又比英雲大一歲,性格非常的幽嫻靜默。資 質上雖然遠不及英雲,卻是極其用功。因此功課上也便和英雲不相上下,別的才幹卻差得遠 了。

前年冬季大考的時候,淑平因為屢次的半夜裡起來溫課,受了寒,便咳嗽起來,得了咯血的病。她還是掙扎着日日上課,加以用功過度,腦力大傷,病勢便一天一天的沉重。她的 家又在保定,沒有人朝夕的伺候着,師長和同學都替她擔心。便趕緊地將她從宿舍里遷到醫 院。不到一個禮拜,便死了。

淑平死的那一天的光景,我每回一追想,就如同昨日事情一樣的清楚。那天上午還出了 一會子的太陽,午後便陰了天,下了幾陣大雪。飯後我和英雲從飯廳里出來,一面說着話便走到球場上。樹枝上和地上都壓滿了雪,腳底下好象踏着雨後的青苔一般,英雲一面走着, 一面拾起一條斷枝,便去敲那球場邊的柳樹。枝上的積雪,便紛紛的落下來,隨風都吹在我 臉上。我連忙回過頭去說道:「英雲!你不要淘氣。」

她笑了一笑,忽然問道:「你今天下午去看淑平嗎?」我說:「還不定呢,要是她已經好一點,我就不必去了。」這時我們同時站住。英雲說:「昨 天雅琴回來,告訴我說淑平的病恐怕不好,連說話都不清楚了。她站在淑平床前,淑平拉着 她的手,只哭着叫娘,你看……」我就呆了一呆便說:「哪裡便至於……少年人的根基究竟 堅固些,這不過是發燒熱度太高了,信口胡言就是了。」英雲搖頭道:「大夫說她是腦膜炎 。盼她好卻未必是容易呢。」我嘆了一口氣說:「如果……我們放了學再告假出去看看罷。 」這時上堂鈴已經響了,我們便一齊走上樓去。

四點鐘以後,我和英雲便去到校長室告假去看淑平。校長半天不言語。過了一會,便用 很低的聲音說:「你們不必去了,今天早晨七點鐘,淑平已經去世了。」這句話好像平地一 聲雷,我和英雲都呆了,面面相覷說不出話來。以後還是英雲說道:「校長!能否許可我們 去送她一送。」校長遲疑一會,便道:「聽說已經裝殮起來,大夫還說這病招人,還是不去 為好,她們的家長也已經來到。今天晚車就要走了。」英雲說:「既然已經裝殮起來,況且一會兒便要走了,去看看料想不妨事,也不枉我們和她同學 相好了一場。」說着便滾下淚來,我一陣心酸也不敢抬頭。校長只得允許了,我們退了出來 ,便去到醫院。

靈柩便停在病室的廊子上,我看見了,立刻心頭冰冷,才信淑平真是死了。難道這一個 長方形的匣子,便能夠把這個不可多得的青年,關在裡面,永遠出不來了嗎!這時反沒有眼 淚,只呆呆的看着這靈柩。一會子抬起頭來,只見英雲卻拿着沉寂的目光,望着天空,一語 不發。直等到淑平的家長出來答禮,我們才覺得一陣的難過,不禁流下淚來,送着靈柩,出 了院門。便一同無精打采地回來。

我也沒有用晚飯,獨自拿了幾本書,踏着雪回到宿舍。地下白燦燦的,好像月光一般。 一面走着,聽見琴室里,有人彈着鋼琴,音調卻十分的淒切。我想:「這不是英雲嗎?」慢 慢地走到琴室門口聽了一會,便輕輕地推門進去。燈光之下,她回頭看我一眼,又回過頭去 。我將書放在琴台上,站了一會,便問道:「你彈的是什麼譜?」英雲仍舊彈着琴,一面答 道:「這調叫做『風雪英雄』,是一個撒克遜的騎將,雪夜裡逃出敵堡,受傷很重,倒在林 中雪地上,臨死的時候做的。」

說完了這話,我們又半天不言語。我便坐在琴椅的那邊,一面翻着琴譜,一面嘆口氣說 :「有志的青年,不應當死去。中國的有志青年,更不應當死。你看像淑平這樣一個人物, 將來還怕不是一個女界的有為者,卻又死了,她的學問才幹志向都滅沒了,一向的預備磨礪 ,卻得了這樣的收場,真是叫人灰心。」英雲慢慢地住了琴,抬起頭來說:「你以為肉體死 了,是一件悲慘的事情。卻不知希望死了,更是悲慘的事情呵!」我點一點頭,也不知道她是什麼意思。英雲又說道: 「率性死了,一切苦痛,自己都不知道不覺得了。只可憐那肉體依舊是活着,希望卻如 同是關閉在墳墓里。那個才叫做……」這時她又低下頭去,眼淚便滴在琴上。我十分的驚訝 ,因為她這些話,卻不是感悼淑平,好像有什麼別的感觸,便勉強笑勸道:「你又來了,好 好的又傷起心來,都是我這一席話招的。」英雲無精打采地站起來,擦了眼淚說:「今夜晚 上我也不知為何非常的煩惱焦躁,本來是要來彈琴散心,卻不知不覺彈起這個悽慘的調來。 」我便蓋上琴蓋,拿起書籍道:「我們走罷,不要太抱悲觀了。」我們便一同步出琴室,從雪花隙里,各自回到宿舍。

春天又來了,大地上蓬蓬勃勃地充滿了生意。我們對於淑平的悲感,也被春風扇得漸漸 的淡下去了,依舊快快樂樂地過那學校的生活。

春季的大考過去了,只等甲班的畢業式行過,便要放暑假。

畢業式是那一天下午四點鐘的。七點鐘又有本堂師生的一個集會。也是話別,也是歡送 畢業生。預備有遊藝等等,總是終業娛樂的意思。那天晚上五點鐘,同學們都在球場上隨意 的閒談遊玩。英雲因為今晚要扮演遊藝,她是劇中的一個希臘的女王,便將頭髮披散了,用 紙條卷得鬈曲着。不敢出來,便躲在我的屋裡倚在床上看書。我便坐在窗台上,用手摘着藤 蘿的葉子,和英雲談話。樓下的青草地上玫瑰花下,同學們三三兩兩的坐着走着,黃金似的 斜陽,籠住這一片花紅柳綠的世界。中間卻安放着一班快樂活潑的青年,這斜陽芳草是可以 描畫出來的,但是青年人快樂活潑的心胸,是不能描畫的呵!

晚上的餞別會,我們都非常的快樂滿意。劇內英雲的女王,尤其精彩。同學們都異口同 聲地誇獎,說她有「婉若游龍、翩若驚鴻」的態度。隨後有雅琴說了歡送詞,畢業生代表的 答詞,就閉了會。那時約有九點多種,出得禮堂門來,只見月光如水,同學們便又在院子裡 遊玩。我和英雲一同坐在台階上,說着閒話。

這時一陣一陣的涼風吹着,衣袂飄舉。英雲一面用手撩開額上的頭髮,一面笑着說着: 「冰心!要曉得明年這時候,便是我們畢業了。」我不禁好笑,便道:「畢了業又算得了什 麼。」英雲說:「不是說算得什麼,不過離着服務社會的日子,一天一天的近了。要試試這 健兒好身手了。」我便問道:「畢業以後,你還想入大學麼?」英雲點首道:「這個自然, 現在中學的畢業生,車載斗量,不容易得社會的敬重。而且我年紀還小,閱歷還淺,自然應 當再往下研究高深的學問,為將來的服務上,豈不更有益處嗎!」

我和英雲一同站了起來,在廊子上來回地走着談話。廊下的玫瑰花影,照在廊上不住的 動搖。我們行走的時候,好像這廊子是活動的,不敢放心踏着,這月也正到了十分圓滿的時 節,清光激射,好像是特意照着我們。英雲今晚十分的喜悅,時時的微笑,也問我道:「世 界上的人,還有比我們更快樂的嗎?」我也笑道:「似乎沒有。」英雲說:「最快樂的時代 ,便是希望的時代。希望愈大,快樂也愈大。」我點一點頭,心中卻想到:「希望愈大,要 是遇見挫折的時候,苦痛也是愈大的。」

這時忽然又憶起淑平來,只是不敢說出,恐怕打消了英雲的興趣。唉!現在追想起來, 也深以當時不說為然。因為那晚上英雲意滿志得的莞然微笑,在我目中便是末一次了。

暑假期內,沒有得着英雲的半封信,我十分的疑惑,又有一點怪她。

秋季上學的頭一天,同學都來了,還有許多的新學生,禮堂里都坐滿了。我走進禮堂, 便四下里找英雲,卻沒有找着。

正要問雅琴,忽然英雲從外面走了進來,容光非常的消瘦,我便站起來,要過去同她說 話。這時有幾個同學笑着叫她道:「何太太來了。」我吃了一驚。同時看見英雲臉紅了,眼圈也紅了。雅琴連忙對那幾個 同學使個眼色,她們不知所以,便都止住不說。我慢慢地過去,英雲看見我只慘笑着,點一 點頭,顏色更見悽惶。我也不敢和她說話,回到自己座上,心中十分疑訝。行完了開學禮, 我便拉着雅琴,細細的打聽英雲的事情。雅琴說:「我和她的家離的不遠,所以知道一點。

暑假以後,英雲回到天津,不到一個禮拜,就出閣了,聽說是聘給她的表兄,名叫士芝 的,她的姨夫是個司令,家裡極其闊綽。英雲過去那邊,上上下下沒有一個不誇她好的。對 於英云何以這般的頹喪,我卻不知道,只曉得她很不願意人提到這件事。」

從此英雲便如同變了一個人,不但是不常笑,連話都不多說了。成天裡沉沉靜靜地坐在 自己座上,足跡永遠不到球場,讀書作事,都是孤孤零零的。也不願意和別人在一處,功課也不見得十分好。同學們說:「英雲出閣以後,老成的多了。」

又有人說:「英雲近來更苗條了。」我想英雲哪裡是老成,簡直是「心死」。哪裡是苗 條,簡直是形銷骨立。我心中常常的替她難過,但是總不敢和她做長時的談話。也不敢細問 她的境況,恐怕要觸動她的悲傷。因此外面便和她生分了許多,並且她的態度漸漸的趨到消 極,我卻仍舊是積極,無形中便更加疏遠了。

一年的光陰又過去了。這一年中因為英雲的態度大大的改變了,我也受了不少的損失, 在功課一方面少得許多琢磨切磋的益處。並且別的同學,總不能像英雲這樣的知心,便又少 了許多的樂趣。然而那一年我便要畢業,心中總是存着快樂和希望,眼光也便放到前途上去 ,目前一點的苦痛,也便不以為意了。

我們的畢業式卻在上午十點鐘舉行,事畢已經十二點多鐘。吃過了飯,就到雅琴屋裡。 還有許多的同學,也在那裡,我們便都在一處說笑。三點鐘的時候,天色忽然昏黑,一會兒 電光四射,雷聲便隆隆地震響起來,接着下了幾陣大雨。水珠都跳進屋裡來,我們便趕緊關 了窗戶,圍坐在一處,談起古事來。這雨下到五點鐘,便漸漸地止住了。開起門來一看,球 場旁邊的雨水還沒有退去,被微風吹着,好像一湖春水。樹下的花和葉子,都被雨水洗得青 翠爽肌,嬌紅欲滴。夕陽又出來了,晚霞烘彩,空氣更是非常的清新。我們都喜歡道:「今天的餞別會,決不至於減了興趣了。」

開會的時候,同學都到齊了。畢業生裡面,卻沒有英雲。

主席便要叫人去請,雅琴便站起來,替她向眾人道歉,說她有一點不舒服,不能到會。 眾人也只得罷了。那晚上扮演的遊藝,很有些意思。會中的秩序,也安排得很整齊,我們都 極其快樂。滿堂里都是歡笑的聲音,只是我忽然覺得頭目眩暈。我想是這堂里,人太多了, 空氣不好的緣故。便想下去換一換空氣,就悄悄的對雅琴說:「我有一點頭暈,要去疏散一 會子,等到畢業生答詞的時候,再去叫我罷。」她答應了。

我便輕輕的走下樓去。

我站在廊子上,涼風吹着,便覺清醒了許多。這時月光又從雲隙里轉了出來。因為是雨 後天氣,月光便好似加倍的清冷。我就想起兩句詩:「冷月破雲來,白衣坐幽女。」不禁毛 骨悚然。這時忽然聽見廊子下有吁嘆的聲音,低頭一看玫瑰花下草墊上,果然坐着一個白衣 幽女。我吃了一驚,扶住闌干再看時,月光之下,英雲抬着頭微笑着:「不要緊的,是我在 這裡坐着呢。」我定了神便走下台階,一面悄悄的笑道:「你一個人在這裡做什麼?雅琴說你病了,現在好了嗎?」英雲道:「我何嘗是病着, 只為一人向隅滿座不樂,不願意去攪亂大家的興趣就是了。」我知道她又生了感觸,便也不 言語,拉過一個墊子來,坐在她旁邊。住了一會,英雲便嘆一口氣說:「月還是一樣的月, 風還是一樣的風,為何去年今夜的月,便十分的皎潔,去年今夜的風,便吹面不寒,好像助 我們的興趣。今年今夜的月,卻十分的黯淡,這風也一陣一陣的寒侵肌骨,好像助我們的淒 感呢?」我說:「它們本來是無意識的,千萬年中,偶然的和我們相遇。雖然有時好像和我 們很有同情,其實都是我們自己的心理作用,它們卻是絕對沒有感情的。」英雲點首道:「 我也知道的,我想從今以後,我永遠不能再遇見好風月了。」說話的聲音,滿含着悽慘。— —我心中十分的感動,便懇切地對她說道:「英雲——這一年之中,我總沒有和你談過心, 你的事情,雖然我也知道一點,到底為何便使你頹喪到這個地步,我是始終不曉得的,你能 否告訴我,或者我能以稍慰你的苦痛。」這時英雲竟嗚嗚咽咽地哭將起來。我不禁又難受又 後悔,只得慢慢地勸她。過了一會,她才漸漸的止住了,便說:「冰心!你和我疏遠的原故 ,我也深曉得的,更是十分的感激。我的苦痛,是除你以外,也無處告訴了。去年回家以後 ,才知道我的父母,已經在半年前,將我許給我的表兄士芝。便是淑平死的那一天下的聘, 婚期已定在一個禮拜後。我知道以後,所有的希望都絕了。因為我們本來是親戚,姨母家裡 的光景,我都曉得,是完完全全的一個舊家庭。但是我的父母總是覺得很滿意,以為姨母家 里很從容,我將來的光景,是決沒有差錯的,並且已經定聘,也沒有反覆的餘地了。」這時 英雲暫時止住了,一陣風來,將玫瑰花葉上的殘滴,都灑在我們身上。我覺得涼意侵人,便 向英雲說:「你覺得涼嗎?我們進去好不好?」她搖一搖頭,仍舊翻來復去的弄那一塊濕透 的手巾,一面便又說:「姨母家裡上上下下有五六十人,庶出的弟妹,也有十幾個,都和士 芝一塊在家裡念一點漢文,學做些詩詞歌賦,新知識上是一竅不通。幾乎連地圖上的東西南 北都不知道,別的更不必說了。

並且紈絝公子的習氣,沾染的十足。我就想到這並不是士芝的過錯,以他們的這樣家庭 教育,自然會陶冶出這般高等遊民的人材來。處在今日的世界和社會,是危險不過的,便極 意的勸他出去求學。他卻說:『難道像我們這樣的人家,還用愁到衣食嗎?』仍舊洋洋得意 的過這養尊處優的日子。我知道他積錮太深,眼光太淺,不是一時便能以勸化過來的。我姨 母更是一個頑固的婦女,家政的設施,都是可笑不過的。有一天我替她記帳,月間的出款內 ,奢侈費,應酬費,和廟寺里的香火捐,幾乎占了大半。家庭內所叫做娛樂的,便是宴會打 牌聽戲。除此之外便不知道世界上還有什麼樂境。姨母還叫我學習打牌飲酒,家裡宴會的時 候,方能做個主人。不但這個,連服飾上都有了限制,總是不願意我打扮得太素淡,說我也 不怕忌諱。必須濃裝艷裹,抹粉塗脂,簡直是一件玩具。而且連自己屋裡的瑣屑事情,都不 叫我親自去做,一概是婢媼代勞。『戲罷曾無理曲時,妝成只是薰香坐。』便是替我寫照了 。有時我煩悶已極,想去和雅琴談一談話,但是我每一出門,便是車馬呼擁,比美國總統夫 人還要聲勢。這樣的服裝,這樣的侍從,實在叫我羞見故人,也只得終日坐在家裡。五月十 五我的生日,還宴客唱戲,做的十分熱鬧。我的父母和姨母想,這樣的待遇,總可以叫我稱 心滿意的了。哪知我心裡比囚徒還要難受,因為我所要做的事情,都要消極的摒絕,我所不 要做的事情,都要積極的進行。像這樣被動的生活,還有一毫人生的樂趣嗎?」

我聽到這裡,覺得替她痛惜不過。卻不得不安慰她,便說:「聽說你姨母家裡的人,都 和你很有感情的,你如能想法子慢慢的改良感化,也未必便沒有盼望。」英雲搖頭道:「不 中用的,他們喜歡我的緣由:第一是說我美麗大方,足以誇耀戚友。第二便是因為我的性情 溫柔婉順,沒有近來女學生浮囂的習氣。假如我要十分的立異起來,他們喜悅我的心,便完 全的推翻了,而且家政也不是由我主持,便滿心的想改良,也無從下手。有時我想到『天生 我材必有用』和『大丈夫勉為其難者』這兩句話,就想或者是上天特意的將我安置在這個黑 暗的家庭里,要我去整頓去改造。雖然家政不在我手裡,這十幾個弟妹的教育,也更是一件 要緊的事情。因此我便想法子和他們聯絡,慢慢的要將新知識,灌輸在他們的小腦子裡。無 奈我姨父很不願意我們談到新派的話。弟妹們和我親近的時候很少,他們對於『科學遊戲』 的興味,遠不如聽戲遊玩。我的苦心又都付與東流,而且我自己也捲入這酒食徵逐的旋渦, 一天到晚,腦筋都是昏亂的。要是這一天沒有宴會的事情,我還看一點書,要休息清淨我的 腦筋,也沒有心力去感化他們。日久天長,不知不覺地漸漸衰頹下來。我想這家裡一切的現 象,都是衰敗的兆頭,子弟們又一無所能,將來連我個人,都不知是落個什麼結果呢。」這 時英雲說着,又淚如雨下。我說:「既然如此,為何又肯叫你再來求學?」英雲道:「姨母 原是十分的不願意,她說我們家裡,又不靠着你教書掙錢。何必這樣的用功,不如在家裡和 我作伴。孝順我,便更勝於掙錢養活我了。我說:『就是去也不過是一年的功夫,中學畢業 了就不再去了,這樣學業便也有個收束。並且同學們也闊別了好些日子,去會一會也好。我 侍奉你老人家的日子還長着呢。』以後還是姨夫答應了,才叫我來的。我回到學校,和你們 相見,真如同隔世一般,又是喜歡,又是悲感,又是痛惜自己,又是羨慕你們。雖然終日坐 在座上,卻因心中百般的糾紛,也不能用功。因為我本來沒有心腸來求學,不過是要過這一 年較快樂清淨的日子,可憐今天便是末一天了。

冰心呵!我今日所處的地位,真是我做夢也想不到的。」說到這裡,英雲又幽咽無聲。 我的神經都錯亂了,便站起來拉着她說:「英雲!你不要……」這時樓上的百葉窗忽然開了 一扇,雅琴憑在窗口喚道:「冰心!你在哪裡?到了你答詞的時候了。」

我正要答應,英雲道:「你快上去罷,省得她又下來找你。」我只得撇了英雲走上樓去。

我聆了英雲這一席話,如同聽了秋墳鬼唱一般,心中非常的難過。到了會中,只無精打 采地說了幾句,完了下得樓來,英雲已經走了。我也不去找她,便自己回到宿舍,默默的坐 着。

第二天早晨七點鐘,英雲便叩門進來,面色非常的黯淡。

手裡拿着幾本書,說:「這是你的《絕妙好詞箋》,我已經看完了,謝謝你!」說着便 將書放在桌子上,我看她已經打扮好了,便說:「你現在就要走嗎?」英雲說:「是的。冰 心!我們再見罷。」說完了,眼圈一紅,便轉身出去。我也不敢送她,只站在門口,直等到 她的背影轉過大樓,才悵悵的進來。咳!

數年來最知心的同學,從那一天起,不但隔了音容,也絕了音信。如今又過了一年多了 ,我自己的功課很忙,似乎也漸漸的把英雲淡忘了,但是我還總不敢多憶起她的事情。因為 一想起來,便要傷感。想不到今天晚上,又發現了這封信。

這時我慢慢地拾起掉在地上的信,又念了一遍。以下便是她信內的話。

敬愛的冰心呵!我心中滿了悲痛,也不能多說什麼 話。淑平是死了,我也可以算是死了。只有你還是生龍活虎一般的活動着!我和淑平的 責任和希望,都並在你一人的身上了。你要努力,你要奮鬥,你要曉得你的機會地位,是不 可多得的,你要記得我們的目的是「犧牲自己服務社會」。

二十七夜三點鐘 英雲    淑平呵!英雲呵!要以你們的精神,常常的鼓勵我。要使我不負死友,不負生友,也不負我自己。

秋風仍舊颯颯的吹着,秋雨也依舊滴瀝滴瀝的下着,瓶子裡的桂花卻低着頭,好像惶惶 不堪的對我說:「請你饒恕我,都是我說了一句過樂的話。如今窗以內也是『秋雨秋風愁煞 人』的了。」 [1]

作者簡介

謝冰心(1900-1999.2.28),原名謝婉瑩。福建長樂人。民進成員。1923年畢業於燕京大學中文系。1919年參加「五四運動」,1921年加入文學研究會,任大學學生會文書,北京女學界聯合會宣傳股成員,1923年赴美留學,獲威祺利女子大學文學碩士學位,1926年回國後曾任燕京大學、北平女子大學、清華大學昆明呈貢簡易師院教師,1940年遷居重慶,出任國民參政會參政員,中華文藝界抗敵協會第三屆理事,1946年赴日本東方學會、東京大學文學都講學,任該校第一位外籍女教授,1951年由日本回國後歷任中國作家協會第二、三屆理事及書記處書記、顧問、名譽主席,中國文聯第二、三、四屆委員及副主席,中國民主促進會中央名譽主席,全國第一、二、三、四、五屆人大代表,全國第五、六、七屆政協常委及第八屆政協委員,全國少年兒童福利基金會副會長,中國婦女聯合會常委。1919年開始發表作品。1951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

著有文集《冰心著譯選集》(3卷),《冰心文集》(6卷),詩集《春水》、《繁星》,小說集《超人》、《去國》、《往事》、《分》、《冬兒姑娘》、《晚晴集》,散文集《寄小讀者》、《南歸》、《姑姑》、《閒情》、《關於女人》、《還鄉雜記》、《歸來以後》、《我們把春天吵醒了》、《櫻花贊》、《拾穗札記》、《我的故鄉》,兒童文學集《小橘燈》,散文《再寄小讀者》、《三寄小讀者》、《關於男人》、《我的自傳》、《伏櫪雜記》,小說《萬般皆上品》、《遠來的和尚》,譯著《先知》([敘利亞]凱羅·紀伯倫著)、《詩集》、《吉檀迦利》([印度]泰戈爾著)、《印度民間故事》、《印度童話集》([印度]安納德著)、《泰戈爾劇作集》等。

《空巢》獲1980年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 [2]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