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矛盾篇(之二)(張曉風散文)

矛盾篇(之二)是中國台灣作家張曉風寫的一篇散文。

目錄

作品欣賞

一、我渴望贏

我渴望贏,有人說人是為勝利而生的,不是嗎?

極幼小的時候,大約三歲吧,因為聽外婆說一句故鄉的成語「吃辣——當家」,就猛吃了幾大口辣椒,權力欲之熾,不能說不驚人了。

如果我是英國貴族,大約會熱中養馬賽馬吧?如果是中國太平時代的鄉坤,則不免要跟人鬥鬥蟋蟀,但我是個在台灣長大的小孩,習慣上只能跟人比功課。小學六年級,深夜,還坐在同學家的飯廳里惡補,補完了,睜開倦眼,模黑走夜路回家。升學這一仗是不能輸的,奇怪的是那么小的年紀,也很詭詐的,往往一面偷愉讀書,一面又裝出視死如歸的氣概,仿佛自己全不在乎。

考取北一女中是第一場小贏。

而在家裡,其實也是霸氣的,有一次大妹執意要母親給她買兩枝水彩筆,我大為光火,認為她只須借用我的那枝舊筆就可以了,而母親居然聽了她的話去為她買來了,我不動聲色,第二天便要求母親給我買四枝。

「為什麼要那麼多?」

「老師說的!」我決不改口,其實真正的理由是,我在生氣,氣妹妹不知節儉,好,要浪費,就大家一起來浪費,你要兩枝,我就偏要四枝,我是不能輸給別人的!

母親果然去買了四枝筆,不知為什麼,那四枝筆仿佛火鉗似的,放在書包里幾乎要燙着人,我暗暗立誓,而今而後,不要再為自己去鬥氣爭勝了,斗贏了又如何呢?

有一天,在小妹的書桌前看到一張這樣的紙條:下次考試:數學要贏XXX國文要贏XXX英文要贏XXX不覺失笑,爭強鬥勝,一至於此,不但想要奪總冠軍,而且想一項一項去贏過別人,多累人啊——然而,妹妹當年活着便是要贏這一場艱苦的仗。

至於我自己,後來果真能淡然嗎?有的時候,當隱隱的鼓聲揚起,我不覺又執矛挺身,或是寫一篇極難寫的文章,或是跟「在上位者」爭一件事情。爭贏求勝的心仍在,但真正想贏過的往往竟是自己,要贏過自己的私心和愚蠢。

有一次,在報上看到英國的特攻隊去救出伊朗大使館裡的人質,在幾分鐘內完成任務大獲全勝,而他們的工作箴言卻是「Whodareswins」(勇於敢者勝),我看了,氣血翻湧,立刻把它釘在記事板上,天天看一遍。

行年漸長,對一已的榮辱漸漸不以為意了,卻像一條龍一樣,有其頸項下不可批的逆鱗,我那不可碰不可輸的東西是「中國」。不是地理上的那塊海棠葉,而是我胸中的這塊隱痛:當我俯飲馬來西亞馬六甲的鄭和井,當我行經馬尼拉的華人墳場,當我在紐約街頭看李鴻章手植的綠樹,當我在哈佛校區里撫摸那馱碑的贔屭,當我在韓國的慶州看漢瓦當,在香港的新界看鄧圍,當我在泰北山頭看赤足的孩子凌晨到學校去,趕在上泰國政府規定的泰文課之前先讀中文……我所渴望贏回的是故園的形象,是散在全世界有待像拼圖一般聚擾來的中國。

有一個名字不容任何人污衊,有一個話題絕不容別人占上風,有一份舊愛不准他人來置喙。總之,只要聽到別人的話鋒似乎要觸及我的中國了,我會一面謙卑地微笑,一面拔劍以待,只要有一言傷及它,我會立刻揮劍求勝,即使為劍刃所傷亦在所不惜。

上天啊,讓我們贏吧!我們是為贏而生的,必要時也可以為贏而死,因此,其他的選擇是不存在的,在這唯一的奮爭中給我們贏——或者給我們死。

二、我尋求挫敗

我一直都在尋求挫敗,尋求被征肌震懾被併吞的喜悅。

有人出發去「征山」,我從來不是,而且剛好相反,我爬山,是為了被山征服。有人飛舟,是為了「凌駕」水,而我不是,如果我去親炙水,我需要的是涓水歸川的感覺,是自身的消失,是形體的渙釋,精神的冰泮,是自我復歸位於零的一次冒險。

記得故事中那個叫「獨孤求敗」的第一劍俠嗎?終其生,他遇不到一個對手,人間再沒有可以挫阻自己的高人,天地間再沒有可匹敵可交鋒的力量,真要令人忽忽如狂啊!

生來有一塊通靈寶玉的賈寶玉是幸福的,但更大的幸福卻發生在他擲玉的剎那。那時,他初遇黛玉,一照面之間,彼此驚為舊識,仿佛已相契了萬年。他在驚愕慌亂中竟把一塊玉胡亂砸在地上,那種自我的降服和破碎是動人的,是一切真愛情最醇美的傾注。

文學史上也不乏這樣的例子,陳師道念經「一見黃豫章(黃山谷)盡焚其稿而學焉」,一個人能碰見令自己心折首府的高人,並能一把火燒儘自己的舊作,應該算是一種極幸福的際遇。

《新約》中的先知約翰曾一見耶穌便屈身降志說:「我僅僅是以水為你們施洗禮的,他卻以靈為你們施洗禮,我之於他,只能算一聲開道的吆喝聲!」《紅拂傳》里的虬髯客一見李靖,便知天下大勢已定,乃飄然遠引,那使男子為他色沮、女子為他夜奔的大唐盛世的李靖,我多麼想見他一眼啊!清朝末年的孫中山也有如此風儀,使四方豪傑甘於俯首授命。生的悲劇原不在頭斷血流,在於沒有大英雄可為之赴命,沒有大理想供其驅弛。

我一直在尋找挫敗,人生天地間,還有什麼比挫敗更快樂的事?就愛情言,其勝利無非是最徹底的「潰不成軍」,就旅遊言,一旦站在千丘萬壑的大峽谷前感到自己涉如縷蟻,還有什麼時候你能如此心甘情願地卑微下來,享受大化的赫赫天威?又嘗記得一次夏夜,臥在沙灘上看滿天繁星如雨陣如箭鏃,一時幾乎驚得昏呆過去,有一種投身在偉大之下的絕望,知道人類永永遠遠不能去逼近那百萬光年之外的光體,這份絕望使我一想起來仍覺興奮昂楊。試想全宇宙如果都像一個窩囊廢一樣被我們征服了,日子會多麼無趣啊!讀對聖賢書,其理亦然。看見洞照古今長夜的明燈,聽見聲徹人世的巨鍾,心中自會有一份不期然的驚喜,知道我雖愚魯,天下人間能人正多,這一番心悅誠服,使我幾乎要大聲宣告說:「多麼好!人間竟有這樣的人!我連死的時候都可以安心了!因為有這樣優秀的人,有這些美麗的思想!」此外見到特瑞沙在印度,史懷哲在非洲,或是「八大」石濤在美術館,或是周鼎宋瓷在博物院,都會興起一份「我永世不能追摹到這種境界」的激動,這種激動,這種虔誠的服輸,是多麼難忘的大喜悅。

如果此生還有未了的願望,那便是不斷遇到更令人心折的人,不斷探得更勾魂攝魄蕩蕩可吞人的美景,好讓我能更徹底地敗潰,更從心底承認自己的卑微和渺小。[1]

作者簡介

張曉風,筆名曉風,桑科,可叵,1941年生於浙江金華。八歲後赴台,畢業於台灣東吳大學,並曾執教於該校及它處,現任台灣陽明醫學院教授。她篤信宗教,喜愛創作,小說、散文及戲劇著作有三、四十種,並曾一版再版,並譯成各種文字。六十年代中期即以散文成名,1977其作品被列入《台灣十大散文家選集》,編者管管稱「她的作品是中國的,懷鄉的,不忘情於古典而縱身現代的,她又是極人道的。」。余光中也曾稱其文字「柔婉中帶剛勁」,將之列為「第三代散文家中的名家」。作品富有人道精神,並蘊含愛國懷鄉情感。其作品曾獲台灣中山文藝獎、編劇金鼎獎、香港基督教文學獎、台灣文藝散文獎等。 [2]

張曉風的散文作品既有慨嘆人生的虛無,亦不沉溺於文字的晦澀,其字裡行間自有一股索然不磨的英偉之氣、俠士之風,而又不乏女子雅致、淒婉的纖細柔情。張曉風的文章里,有獨立山頂悲千古的英雄少年,也有站在氤氳梅香中的梅妃,還有在紅地待毯那端默默堅寧的少女……在她的作品中能讀到漢代的史傳、唐朝的詩歌、宋代的散文、元朝的戲曲。她的行文善用知性來提升感性,視野上亦將小我拓展至大我。她有一雙透視平常的慧眼,將瑣碎平凡的生活,品出美麗、典雅、溫柔。 同時在戲劇領域也頗有貢獻。[3]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