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苦穿透的村莊(游宇)
作品欣賞
痛苦穿透的村莊
清秋的早晨,山坡上霸王秸老去的蕊橫七豎八地杵着,高高的,雪白,不停地左右擺動,像垂暮人無奈飄散的白髮,又像戰場上戰敗投降豎起的一面面白旗。
我憂傷地徘徊在老家頹圮的牆外,目睹一個被痛苦穿透的村莊。
十幾台橘紅刺目的抓土機和運土車,呼哧呼哧吭砊吭砊地碾過,橫躺在村外彩色繩子一般彎曲的田埂痙攣呻吟,清晨的薄霧和機器的尾氣飄散,極像它們痛苦不堪地喘氣。
橫衝直撞地開到山下,抓土機伸出巨大的爪子,貪婪地一下子摳進山的肌膚,掏出的紅的碎石和紅的泥土,從鐵爪子的縫隙紛紛揚揚地落,像血,嘩啦嘩啦地流淌一地。而後,被有十幾個輪子的運土車一次次碾軋,最終,會被城鎮化厚厚的水泥覆蓋,成為一條大街的基礎。
運土車把土石運到大塘邊,立刻像內急的人撅起屁股,嘩啦嘩啦兩下,一車土倒進了乾涸得快要見底的大塘里。兩個小時不到,泥土已經逼近塘的中央,那攤剩水裡倖存的幾條小魚絕望地從水中蹦了起來,劃出幾道刺目的白光,落在一片已經幹了的烏黑的塘泥上,蹦一下,又蹦一下。然後,一車新土呼嘯着,嚴嚴實實地覆蓋了他們。最終,它們也會被城鎮化厚厚的水泥覆蓋,成為一條大街、一片廣場抑或一幢豪宅的基礎。
這口清凌凌的大塘曾經給人帶來多少快樂和希望呵。
那些貧困的日子,一家家的一群群鴨子和白鵝,春夏秋三季總是悠閒地在這口有靈性塘的水面上漂游、覓食。到了冬天,塘里的水冷了,瘦了,鴨鵝卻肥了。選一個晴朗的日子,宰殺,醃漬,起鹵,晾曬,去掉水分。攏在一起,一嘟嚕一嘟嚕的,然後或掛在茅草屋的通風處,任南來北往的香風親吻着,或吊在整個冬天都不熄火的火塘上方,讓樹根燃燒的一縷縷青煙慢慢鑽進肉裡面去。間或,割一措放進瓦罐里用文火煨熟,或切成薄片放進乾飯鍋里蒸,日子就過得香噴噴油滋滋起來。稍微殷實的家庭,醃漬得多,女主人又善於精打細算,開春時溫度升高,就把那些臘肉埋在稻茓子裡,吃的時候,味道不僅不會變,還有一股醇厚的稻香。那是可以一直吃到割麥栽秧的。因此,只要一家烀了臘肉,整個村子都會飄着濃濃的臘香。尤其是到了年末,請來「網戶」(有網捕魚的人家)捕魚,我們叫「拉魚」。那是莊稼人除了殺年豬外最重要的事了。網戶挑着挑子,一頭是用竹籃裝着的大網,灰焌焌的一大堆,一頭是一條小小的木船,忽閃忽閃地到了塘邊,拽住網的兩端,張開網,緩緩地從塘的一端拉向另一端。行進中,有時網被樹枝或石頭掛住了,網戶就把船推進水裡,小心地站上去,把長長的竹篙斜斜地一點,小船哧溜一下就到了掛網處,摘掉樹枝石頭,漁網又一點一點向前了。於是,受驚的魚兒開始撲稜稜地跳出水面。網到中間,幾乎滿塘的魚都跳了起來,讓站滿塘埂的人們的心也跟着撲稜稜地上下直跳。每當這時候,我失了明的爺爺總要我拉着他來到塘埂,側着耳朵聽塘里的動靜。末了,他總是笑眯眯地說,今年魚多,撲通撲通像下麵疙瘩,今年不缺魚吃了,今年有魚,年年有餘啊。
這一天晚上,村子裡每一個人的唇齒一定都流連着魚湯的淳香,每一個人的心裡,都有一口清凌凌的大塘……
望着即將永遠消失的大塘,我武斷地想,塘沒了,它一定在厚厚的泥土下窒息地抽搐扭動,痛苦呻吟;過去的日子和今天的日子似乎也沒有關聯了,像一棵斷了根的香椿樹,枯死了,只把那微微的幽香留在我們及我們父輩的夢裡了。
幾位老者出現了。他們站在一堵破牆邊,望着去去來來的鐵傢伙,不停地長吁短嘆。當初開發商要征這個莊子的時候,他們是極力反對的,甚至有人誓言要和村子共存亡。可他們的後輩不願意了,這千載難逢一夜暴富的機會不逮住,簡直就是憨蛋。於是,連多年不回家的人都回來了,把老人撇在一邊,找開發商量面積,一番討價還價,談妥了,一股腦兒把田地全賣了,連一塊菜地也不留。拿了錢,一溜煙走了,在城市買房買車。勉勉強強回來一次,也是匆匆而來,絕塵而去,反把故鄉當他鄉了。老人們明白,田地無法拴住子孫們的腿,他們的心就像秋夜遠飛嘎嘎叫喚的大雁,在哪裡棲息繁衍都不是自己能決定的了。可老人還是懷念清明泡稻穀雨下秧的日子,懷念站在窄窄的犁靶上被牛拉着在油菜花海中穿行的日子;懷念薅秧時不加掩飾火辣辣的情歌,懷念夏天老井的「井拔涼」,老榆樹下涼颼颼的風;懷念秋天滿眼的稻子金黃,滿樹的柿子飄香;懷念冬天紅紅的樹根子火,雪地里軟乎乎的胖苦菜……可是,他們老了,老得彈盡糧絕,老得後繼無人,現代社會密集的商業炮彈把他們堅守的陣地炸得七零八落,再也無力抵抗,只得乖乖地舉手,把一頭白髮當作投降的旗幟,將祖祖輩輩守護的土地,含淚拱手讓出。
一輛大吊車開過來了,停在那棵老榆樹下。一夥年輕人跳下車,麻利地扯開電線,拿出電鋸,豎起鋁合金的梯子,一口氣爬上去,對準那些枝枝丫丫,忽地擰開電鈕,在一陣陣刺耳的嗡嗡聲中,那棵枝葉繁茂的百年榆樹,霎時就像脫光了衣服的老人,在蕭瑟的風裡瘦骨嶙峋,難堪痛苦。一個老者要站起來阻攔,另一個拽住了他:別去了,你孫子兩萬塊把這棵樹賣給城裡的大老闆了,你去不是白搭嗎?老者聽罷,頹然坐下,喃喃自語:要是栽不活怎麼辦?要是栽不活怎麼辦?一會兒,榆樹被連土連根拔起,放在了一輛車上,幾個人忙活一陣,把樹根子下的土固定好,轟轟隆隆地走了。曾經綠蔭匝地的榆樹消失了,只留下一個巨大的坑,像痛苦不堪的眼睛望着無動於衷的天空。
山那邊有人在遷墳,那裡準備建一個休閒山莊。一個淒楚的聲音傳來:老頭子啊,你走遠了,你能記住接我的路嗎?
挖土機、運土車的轟鳴灌滿我的耳朵。大塘下面的老井不知什麼時候被填上了,渾濁的水淚一樣汩汩流出。
小時候,母親常在這裡為生病的我們叫魂,當魂沿着熟悉的路趕回家,我們的病就好了。而今,井沒了,村子也沒了,當我們老去的時候,我們的魂能找到回家的路嗎?
作者簡介
游宇,原名胡安同,上世紀六十年代末生於河南固始,固始縣國機勵志學校語文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