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輪迴(臨清流)
作品欣賞
生命的輪迴
看電影《春夏秋冬又一春》,有深深的澄澈之感。
《春》之一出,是生命之初,善或者惡並不存在,因為生命的意識還未曾甦醒。當小孩子將線石扣在魚身,蛇身,青蛙身,我想人慾之初,是為「占有」吧。
生命本身潛伏着無數欲望的開關,不打開便是天堂,便是幸福。
悲哀的是,人間之幸福,常常是在失去以後的回望之中,才意識到的,而此時,往往幸福已經悄然溜走。
「開關」這個詞真好。人之欲,若在山中,便是關;若到紅塵中,便是開。種種誘惑齊齊洶湧而來,也便讓生命的一切開關齊齊打開來。「誘」便是累,亦是罪之始。
《夏》中,和尚見色生愛,又因愛出走,一步步滑入紅塵,進而殺人。
可見,一切的誘,必是以美好為引信,為火舌。是美,也必隱藏着惡。越美,人性之「占有」的開關,啟動時更甚。
老和尚的安詳,必是以捨棄一部分的美為代價的,不捨棄,便是以身供奉紅塵。
歷紅塵,何曾不是去歷劫?欲望之誘打開,便是劫難之始。
而有時,唯有深深去經歷,才能真正躍出水面,獲得最後的安靜和祥和;逃避,只是表面妥協罷了,內在的火星依舊紅艷艷。所以,放任小和尚去紅塵盡情活一番,未必不是解脫之道。
愛之初始,如小和尚對那女孩,究竟是源於何境?他對她的渴盼,是源於心靈,還只是身體的某個器官的吸引(悲哀的人類永遠不能甩掉器官的存在以及它最強烈的渴盼)。如果只是他的器官呼喚她,那麼,這愛,於他何干,又於她何干?
只是,先出於器官之欲,還是出於心靈之愛,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不存占有之心才好。
可,不存占有心,多麼的難。
因為愛,不僅是情感,本身便蘊藏了占有的機鋒。我愛你,愛這桌子,愛這花草,因了這愛,便有了貪戀,有了占有的欲望。「由愛而生怖」,不愛,便也悠然。愛,是多麼需要警醒的存在啊。
人打開占有的開關,只是瞬息之間,難的是,想占有,卻又偏偏無法占有。一如你的愛人,你的愛月,你的愛風……如此,便只能是為難自己,痛苦自己罷了。
若愛,請保持欣賞的角度就好,如欣賞月,欣賞風,關乎心靈,而無關身體中器官性命的相系……因為紮根身體的愛,便是淪陷,便是劫難。
也許,崇高的愛,一如我們愛天地,愛日月那般,是無關器官性命相系的占有,而只是關乎心靈的盛讚吧。但,換言之,那樣的愛,也許太夠聖潔了。
《秋》中,為欲殺人的小和尚,再次歸回深山,他痛苦不堪,這便是是為欲而來的結果。
洞悉一切的老和尚讓之抄刻心經,讓之平靜。不由自問,佛教便是讓人心回歸本源的一種途徑嗎?
人本無欲,只是被紅塵誘惑所激發;入山來,然後再慢慢閉攏,回歸本我。人之本我,便是深山僧人之樣式嗎?——一個人,一具肉身,無欲無求,天然本真。
人之複雜,正是由於紅塵之複雜罷了——是人群之中的擁擠碰撞,活色生香,激出了一層層欲望的浮浪,讓人以為身在人叢,而其實,不過是表象:人永遠是深山中的那一人,不過是被濟濟的人頭迷亂了眼睛,因為,你永遠還是一個人出生,一個人行走,一個人離開。
那些無關的聲色喧嚷,會讓人誤以為是自己的憑依,而其實,不過是換了一種人聲的背景罷了。
一個人靠近一個人,或貼近一個群體,或擠進一種榮耀,不過是捨棄自己,出賣自己罷了。他人本和我一樣,難道被人熟知就是高級?那也許不過是他人有其便利而已。
很多時候,人只是喜歡用萬眾一眼,鑄成一種假象,因為那也更容易成為一種假象。諸如大街上幾人圍擁一狗吃食,他人不知,一再圍擁,層層聚集而來,便誤以為一件偉大的事件在發生。
跟風盲從是人之弊端,而加上無數人的跟風,便鑄成了不可動搖的事實一般。這其中,有多少是虛妄,是無聊。
我才不想以靠近你為榮呢,我是自己的存在,自己的榮,自己的王,我有我的王國。你的王國,我並不嚮往。
喧賓奪主本末倒置,是人間的尋常劇目。
而親密,亦是假象。你終究一個人離開,無法替代。
《冬》里,在廣袤的天地間,老和尚死了,不再回來了。房子便成了永遠的寂靜。門扉一日日腐化,地上的落葉一日日斑駁,房舍也漸漸風華侵蝕。人的痕跡慢慢被消磨,漸漸成廢墟,唯有天地依然。
是啊,一人之於天地,不過是渺茫,是暫時的過客。天地四合,白野茫茫,天風寂寂,那也原是人生常態。
人,不過是到天地之間走一遭而已。
過了,便是過了,無人記得,唯天地依然。
我等俗人的悲哀,是常常站於渺小的庭院來視人,是以俗眾之一來視自己,而不是以天地之眼——總是將自己看得過大過重。而天地之間,我們不過是一塵,如草木之榮枯自然,何來悲喜?
人之存在的數載,才是真正的慶典。每一日的生活,才是最珍貴的。
而其中,你磨折他身的,必也將化成另一種形式磨折自己。就像傷害他人的石頭,有一天,也會變成你心裡的石頭。
一生,若是在深山,清淨無塵,但也是重複,亦是無趣。去了紅塵,有趣卻又苦痛加身,亦是煎熬。
唯有入得紅塵,又能出塵,方得至上之活吧。這,是一種修煉,亦是一種豐富。
少年在山中,青年在紅塵,中年又歸山,真好。
而最好的人生一定是,入得進,又能出得來。
不經修煉,少了歷練;全是清淨,未免輕飄;全是苦痛,未免沉重。
原本清淨的床第,後來沾染上愛的氣息,後來又只剩得悔恨的氣息……同一張床,幫你經歷人生,體驗人生罷了。
愛之溫床,也是殺機之床,亦是余恨之床。
床不變,是心在變,溫度在變罷了。
上蒼,是要冷冷告訴你,世間冷暖,不過是心之溫度嗎?
《又一春》中,小孩長大了,又成了小和尚,又玩起了當年小和尚玩的栓魚栓蛙的遊戲……生命,原來都不過是不厭其煩地重複罷了。
上帝看夠了,而出生的每個人依舊新鮮飽滿地迎接這一日日,一月月,一年年,直至歸去。
誰,不是老者眼中的重複?
誰,不是天地眼中的重複?
唯一可幸的是,這榮枯的天機盡在其中實現着,天地要的只是這份生生不息的延續吧。
人,從山中出生終是幸事,因為無論走多遠,都不會忘記他的家園是山中。他日,他定會有歸來之日,還原他自己之日。
若,生於鬧市,在其中顛撲浮蕩,以為這便是他的此岸和彼岸。他將何處覓真土,見真性?
活着,與其悲哀人生的反覆無常,不如調試生命的開關——控制不了宇宙大境,控制自己的開關就好。
一葉障目,便可不見世界;一欲不染,宇宙便可無關。
生命意識的甦醒,感同身受也好,由欲生愛也好,其實都證明了人是繞不過自己這具肉體存在的,只能由自己身受,去感悟他人身受——由一己器管,去感受精神靈鏡;由一己之身,而進入世界蒼宇。
想要浮出這世界,還須從掙脫己身開始。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