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形態(李慶林)
作品欣賞
生命的形態
夜已深,卻無眠。開着燈,看到靜淧一角的枇杷、仙人指、酢漿草,引得思緒萬千。
在去年深秋即將進入冬時,他一個人又去了濕地,因為要重建打造濕地,原來靜臥在縣城東北角一片有水草、水鳥相伴的湖早已乾枯,只留下人工和機械挖掘,盡裸石子、黑泥、黃土的路基土坎和間斷有幾個渾黃帶黑小水塘的淤泥沉積的溝壑,一陣風吹過,白楊、柳樹等枯葉,沙沙沙的飄落着。他踩過草地,腳下發出乾草斷裂咔咔咔聲響,鞋子上布滿一層灰,褲管、鞋帶上總是粘有不知名草子。他想到休假中,父親去打理自己荒地時,從樹上摔了下來,摔斷了七根肋骨的事,便鬱結於胸,更是感到周遭儘是灰暗、衰敗和蒼涼。
父親摔下後,沒和兒媳講,一個人開着電動車去赤腳醫生處就醫,經過赤腳醫生三天醫治,感覺頭暈,不敢自己開電動車後,父親才告知他的兒媳,叫兒媳開車送他去赤腳醫生處換藥。說服了與兒子媳婦住一起,又熬過兩天,吃東西要吐,睡不着覺後,在兒子和兒媳的強制下才去了醫院全面檢查。
他與父親,記憶中沒有更多的語言交流,他離開家二十六年,在外生活好壞,父親也從未問過半句,每次,當他出現在父親身邊,叫聲爸,父親也只是嗯一聲,變化的只是那「嗯」不從知哪年起變音變調了,變得婉轉起伏「嗯……」。父親對他是沉默寡言的,與周圍鄰居擺不占時事、不涉流言的閒事倒是百米開外都能聽到他洪鐘般的聲音,時不時冒一句「滾你的哦」,時不時又聽到他笑的咯咯咯的聲音。
兩年前,檢查出了冠心病,兒媳見到父親,常說的是:「爸,你走路慢一些,再慢些。」是的,記憶中父親走路帶風,總覺得他走路是在小跑,就連騎個電三輪,也是要讓坐在後面的母親罵他個不停,電三輪開的忽啦忽啦的,在小區裡有汽車占了他的道,還要吼人兩句,別人讓了他又扯起嘴巴對別人笑。都知道他是無心吼人,又是老人,周圍的人也都讓着他,加上他也樂於助人,上個街騎上他拉風的電動車,回來總是稍帶有這家或那家的東西。
他記憶中,與父親從未貼近過,除了一桌吃飯,連站着也有一米開外,遇有親戚閒事,他說自己意見時,父親總是在聽,父親覺得不好意思照兒子的意見去處理親戚閒事時,唯一說的那句就是「管照他的餵」(不用那麼較真)。
父親住院了,七根肋骨斷裂,五天的折磨煎熬,發燒發暈中終于堅持不了了,住院了。他也才生平與父親那麼零距離的貼近着。
在最初的三天兩夜裡,他幾乎沒有離開過病房,隨時盯着心率儀器跳動的數字,看着輸液袋裡的液體。半夜裡,那心率儀跳動到180持續不降時,他感到了自己的心跳也是180了,衝去護士台那刻,他知道了,原來他是那麼的在乎在意這個與他幾乎不甚交流幾近陌生的父親。父親住院的日子裡,生平第一次給父親洗臉修面,第一次給父親剪指甲、洗腳,第一次給父親擦洗身子,第一次給父親餵飯削蘋果,第一次為父親倒尿,第一次因為父親而流淚……三天兩夜不睡覺,為了一個人,這是他生平中的第二次,第一次是女兒的出生。當他第四天拖着疲憊不堪的身軀回家,開門迎來女兒一個久久的擁抱時,那一刻他覺得他確實是困極了,倒床就睡着了。
在醫院的陪護照顧父親的日子裡,他深深體會到病人的痛苦和無助,突發的天災和偶然的事故,人世的孤老和慘澹,人情的冷暖和無依。他覺得人們有時自己看不開想不透一些事自困於心時,最好的去處不是高山寺廟,不是佛堂禮經,應該去醫院,在那呆上三兩天,什麼都通透了,徹悟了。
鄰床的一位大娘出院了,臨走時對那父親說,你兒子是個孝子,大孝子,父親聽到又是扯着嘴笑。那一刻,他卻臉紅透了,無地自容。他對大娘說,他不是孝子,你所見到的,那是一個兒子應該做的。因為工作,他長年不在父母身邊,他覺得還有更多更多應該做的都沒有做。大娘對他說,你是孝子,在這世上,有多少人能想到「應該」二字。
在他歸隊的前一天,父親堅持出院了,兒子剛一離開家,父親就要兒媳開車送他和母親回去。他一個人走在那滿是蒼涼的深秋濕地,感到沒有半點生機和絲絲暖意。
回到部里,有一天,他見職工周轉房屋邊泡沫箱裡種着酢漿草,還是綠的,雖然也受寒霜影響,有些葉面也泛點點黃,但至少還有生命的綠色,於是他找來花盆分植了一盆。他又想到夏天時,樓頂一個丟棄花盆裡,因為別人吃枇杷時丟下種子,長有一棵半尺高的枇杷小苗,於是奔上樓去,看到夏天時見到的小苗新葉已被霜凍的捲縮,還好苗的芽心還在,未乾。他抱着苗盆進屋,在小苗盆中空隙處再栽上幾株酢漿草、太陽花,與之前的酢漿草和原來養了一年的仙人指一併,安放在臥室的臨窗牆角。偶爾澆點水,偶爾清理下因為移栽而碰傷的莖葉。
高原進入隆冬,除了抬頭望到天之藍,俯首看到碧水流外,一切都是枯的。草場、平壩上儘是焦黃,空氣乾燥缺氧,人的麵皮失水失色,連松樹的針葉看上去也像是塑料做的,綠的乾澀,擔心手輕輕一碰就會掉下來。更多的人,不是因為必要,都少有在戶外活動了,城裡的人少了,店門鋪面也關了七七八八,更多的回內陸去過年了,天地間生機慘澹,活着都是件不容易的事。
日子一天天的過去着,遵照醫囑,兒媳婦陪父親去醫院拍片複查斷骨恢復情況,結果令醫生震驚了,醫生說自己從醫那麼多年,沒見過骨骼恢復的那麼快的年輕人,更別說還是七十多歲的老人。那天,兒媳給他講這事,他除了高興外,倒也不怎麼震驚,他已經釋懷了父親的離開,敬佩自己父親的生命形態。
從隆冬的室外,走進房間推開臥室的門,映入他眼中的是那三盆草木,那酢漿草經過移栽後的適應,已過了萎靡期,一片片翠綠葉子,盡向着窗口陽光的方向,在莖的直撐下努力的伸展着,底部又冒出了芽尖帶彎似小耳朵的新芽。那枇杷苗的苗尖也抽了出來,幾片新葉由開始的淺綠變得嫩綠中稍微帶黃,枝幹也長出了十公分左右,仔細看,發現枝條雖挺,卻有點斜,挺直着腰身斜着往窗口陽光的方向伸展。那仙人指,他給它們取了個俗名叫毛毛蟲,因為它們體態柔軟,渾身長滿絨刺 ,柱體形姿態,還是朝着窗口陽光的方向彎彎扭扭的伸展。這就是它們生命的姿態?在寒冬中,給它們一個稍有陽光,避過風霜的地方,它們就努力的向着陽光伸展伸展再伸展,讓生命怒放。
父親是個再普通不過的平凡人,一生沒有成就,沒有丁點權勢,也不會經商,一輩子只會寫三個字,自己的名字。活的簡單,以前,他認為父親沒出息,笨,不知道父親這一生除了吃穿睡還能做什麼想什麼要什麼。記憶中父親年輕時是端起碗就吃,吃了就去干母親吩咐的活,吃也不講究,經常吃剩飯剩菜,母親就讓他吃,說是倒掉可惜。穿的也簡單,在那他要干體力活的年代,一件衣服可以穿幾年,破了補一下又穿。對兒子簡單,沒有文化,和自己兒子這個「讀書人」,他不知道講什麼,他只知道站在他面前的兒子是好的沒有壞掉就扯着嘴笑。他頭腦簡單,沒有想過生活中去計較什麼,反正是順便一下的事,順路、順腳、順力的都是順便。他喜歡騎着電動車拉風的感覺,就如他走路般的在跑一樣。他健康的健壯的活着,聲如洪鐘行如風,能自己做的事就怕麻煩了身邊人,儘量的以自己生命的形態,活出醫生的震驚,友鄰的尊重,兒子、兒媳和孫女對他的愛。
更多的人活一世,無論怎樣努力,可能也只是個普通人、平凡人,可更多的人都不能安心一隅,靜於一事,總是報怨埋怨位置不好條件不夠,總是對別人心生羨慕嫉妒恨,總是隨波逐流得過且過着,甚至任由生命浪蕩和消亡。但無論是花草苗木,還是一個人,都應該有自己生命的形態,最好的形態就應該是讓自己安心,讓周遭的人或事舒心、暖心,如他父親,如他室內的三盆花木,雖不是達官貴人,名士仁人,名草貴根,但都能安於一角,努力的向着有陽的方向,活出生命的色彩和聲響,亮了自己,也溫暖了陪在他(它)們身邊的人。[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