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遠行(楊建增)
作品欣賞
父親的遠行
父親一生去過許多的地方,但絕非是為了觀光旅遊,留在他鄉的永遠是養家糊口的身影。細究起來他去過次數最多的地方只有兩個,一是去天水南山的林區搞副業,一是到陝西寶雞一帶當麥客,不論在何處他過的都是用生命做代價,用血汗換錢財的日子。
父親在南山一個叫東岔的地方搞過多年的副業,在那特殊的年代,人們的出行往往受到諸多的限制,即便是你再想出去,也沒有接納的地方,因而缺錢少吃是人們生活的常態。父親是由生產隊統一安排外出的,可生存的圈子更為狹窄。他們搞副業所掙的錢主要供生產隊購買農具之類的東西,如打場用的木杴、掃帚、連枷、簸箕以及耕地用的犁鏵等等。那時父親正當年輕力壯,又不惜力,雖性格耿直但又能關護不如自己的人,為此許多人願和他搭夥結伴。出於農民的質樸和幹活的細心,在東岔他們逐步建起了一個穩固的副業點。
在前往林區時,他們每人要挑上百斤的擔子,翻兩座大山,趟一條深溝才能到達有車的地方。肩挑的是生產隊上年預留下的穀子和糜子,是專為搞副業人準備的口糧,到地方後他們再找磨房加工成麵粉。凡吃過糜、谷面的人都知道,沒有油、鹽的調和,蔬菜的滋潤,時間一長,腸道會幹皺起來,進而影響新陳代謝。加之處在深山無處買菜,他們只好到山中去挖一些野菜,然後泡成酸菜,待飯熟之後,往鍋里倒上一碗便成了一頓飯,至於說改善伙食只能是天方夜譚的痴夢了。
林區看起來風景優美,卻是難以安身之處。那裡幾乎人跡罕至無路可走,許多地方只有慢慢攀爬才能上去,縱使人再謹小慎微腳下也會打滑。由碎石堆砌成的山樑,粘性很小,一旦滾到山崖,在密密的深林里要找到一個人猶如大海撈針。林區的空氣濕度又很大,經常間歇性下雨,一片雲飄過一陣雨就來,在多雨的月份,每上一次山衣服就被淋成濕漉漉的水包,粘在身上不是一般的難受,儘管凍得瑟瑟發抖,也只能回到山下的窩棚里才能脫下烤乾。
在伐木工中父親是其中拉大鋸的一個,自然要比他人付出得多。伐木既是個力氣活,又是個技術活,大樹常長在溝邊,砍伐時稍不留神就有掉到溝里的可能。一旦掉到溝里就別想再抬出來,那樣不但一分錢掙不上,而且還得給林場賠償損失。倘若樹杆破裂成為廢料,林場會一樣對待,因而伐木工不敢有絲毫的馬虎,生怕出一點意外。合抱粗的樹如倒在理想的地方,他們也會抑制不住內心的激動,卷上一支喇叭筒的旱煙美美地吸幾口,如同撿到金元寶一樣興奮。
後來父親因腰間盤突出無法再乾重活,一次我和弟弟想把門前的一棵椿樹放倒,雖有鋒利的電鋸,可面對周圍別人家的屋舍我倆卻束手無策。父親看到後急忙過來,他告訴我們如何操作才能行之有效,憑着他傳授的經驗我們穩妥地放倒了那棵大樹。
搞副業其實是拿命換錢,所出的力氣難以數計,出於照顧隊上每天就給他們發五角錢的補助。有一年父親走後時間不長,我得了慢性腦膜炎,大概花了八九十塊錢,在求借無門的窘境中,家中只好給父親發了封電報,父親向副業隊借了六十塊錢後就趕緊回家,雖還了一些欠賬,其結果還是拆東牆補西牆,把欠賬歸籠到一家。
副業隊中途一般要換一茬人,雖給錢不多,可貧窮的人們都想掙一點補貼家用。無奈父親只好給隊長講了家中的困難,請求多干一段時間以便把欠賬還上。秋末父親回來時又黑又瘦,好似一個營養不良的病人,工地每天下班後,別人都躺下休息,而他卻滿山遍野去割竹子,然後把它們削成竹篾,待回家後再編成家具,這樣可省下一筆額外的開支。
搞副業時,父親幾乎走遍了東岔的山樑溝壑,往山下抬木料,往山上背樹苗,吃盡的苦頭是非親身經歷者難以想象的。如今搞副業這個烙上時代印記的詞很少被人提及,可每想起它,我會不由自主地想到父親為養家的每一次遠行。前年我去了一趟父親栽過樹的那道山樑,四十年多過去了,滿坡翠綠的松枝已遮天蔽日,許多樹的圍長已超過兩尺,我雖不知那棵樹是父親親手所植,撫摸着它們,仿佛父親又出現在我的面前。
來錢門道的狹窄,讓父親從不放棄任何掙錢的機會,當麥客是父親討生活的另一種生存方式。在我的記憶里,父親有過好多次當麥客的經歷,那種與天時賽跑,受烈日煎熬的滋味只有他自己最為清楚。
父親只讀過三年的書,識字不多,由於爺爺去世早沒人為他遮風擋雨,無奈只好回家務農,停學的第二年他就開始了麥客生涯。有次我把邵振國的小說《麥客》給他看,這對他無疑是一種折磨,但他還是把小說讀完了。但他認為邵振國的《麥客》寫的不是真正的麥客生活,短短的幾天連趕場都來去匆匆,誰能有那麼多的閒情逸緻,而主家晚上又從不留麥客過夜。因此小說過於理想化,人為拔高的因素太多,吳順昌和水香的相悅純屬情節不夠愛情來湊的套路。我知道生活在社會底層的農民都比較現實,他們不會如雲聚合地附和那些子無虛有的東西,可我卻認同他們從自身經歷中形成的對生活本能的認知。
家鄉桐樹花開放時,陝西的麥也黃了,在「旋黃旋割」的鳴叫聲中,成幫的麥客便上路了。他們隨身背着一隻尼龍袋,裡面裝有磨刀石,幾張刀刃片,一把刃鐮架,幾件換洗的衣服。
到陝西被人僱傭後,他們就整日躬身在田野里,儘管大汗淋漓,卻不敢坐下休息一會兒,今日的眼前還是一片金黃,明日已是空曠無際,少割一把就得多跑許多的路。火辣辣的太陽炙烤着他們,喝水就成了唯一的解救之法,儘管肚子不停地咕咕作響,看到水就會沒命似地奔上前,不喝到打嗝決不罷休。
家鄉有句俗語:「麥黃前夜餓死人」,在那段青黃不接的時期,外出的父親除拚命幹活外,還惦記着家裡的人。僱主把早點拿到地里時,會讓他們儘量吃,但又怕他們私下拿走,於是便盯着不放。這時他們就和僱主開始鬥智鬥勇,幾個人打掩護,另一個偷幾個趕緊放在麥捆里,待主人走後再放到太陽底下曬乾。有時遇到陰雨天沒曬乾,一旦發霉吃起來很苦,但他們還是捨不得丟棄。父親帶回的干饅頭,我們用開水泡化,再把它們全部吃掉,那種幸福感現在的人是根本無法體會到的。
當麥客其實掙不了多少錢,被生活所迫的他們曾有過幾次爬車逃票的經歷。材料車跑得慢又逢站必停,待停下時他們就趕緊爬上去,在靠總站的前一站又急忙下車,生怕到站工作人員查票罰款,然後就步行往要去的地方趕,雖然要多行十多里路,但能節約好幾塊錢,而對存在的高風險,只能忽略不計了。
父親最後一次當麥客是我上大學的最後一年,那時我們家的情況已好起來了,可一個沒有當過麥客的年輕人極力鼓動父親帶他去,一生勤勞慣了的父親也想再闖蕩一次,於是就和他一起前行。那年父親大概掙了六七十元錢,回家後他全部匯給了我,憑那些錢我支撐了好長一段時間。
如今那些蹲在酷日下替人割麥掙活命飯的麥客,在收割機的轟鳴聲中,他們的身影已悄然淡出田園,定格為一個時代的記憶。父親也去世多年了,我的生活里再不會出現他的身影,而麥客卻在我心中成了一個揮之不去的永恆形象。 我無法讓歲月長留,對父親說聲謝謝,可他每次遠行讓我懂得了生活的艱辛和不易。 [1]
作者簡介
楊建增 甘肅天水人,中學教師。曾在報刊雜誌及網絡平台發表散文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