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窯洞(喬山人)
作品欣賞
父親的窯洞
對門五叔今天新房上大梁,親戚朋友和鄉親們紛紛前來祝賀,鞭炮從早上到晌午響了個不停,街道被鋪上厚厚一層五顏六色炸碎的紙屑,走到上面軟乎乎的。
五叔請來了服務隊,在寬敞的街道搭棚請客。村里家家隨禮,所有在家人員都來坐席,熱鬧異常。坐在上座鬚髮皆白的老父親看着五叔即將建成的小洋樓,感慨地說:「娶媳婦蓋房,花錢沒王。咱農民把掙來的錢都用在了蓋房子、給娃娶媳婦上了,我這輩子修建了整整五院莊基,把力出盡了……」
父親姊妹六人,行二,上頭是伯父,下面是四位叔叔和年齡最小的姑姑。爺爺早年去世,是父親和伯父將幾位叔叔和姑姑拉扯成人。六十年代,生活困難,兄弟五人商議,與其綁在一起餓死還不如分家另過,各顯其能,自己養活自家的婆娘和娃。
老屋七間瓦房,兩間廚房,分家會議決定老大老二住老屋,老三、老四、老五搬出去另立門戶。臨搬時,父親卻主動要求搬出去住,讓老大和老三住老屋。因為三叔在雲南參加過中印戰爭,受傷後復員回家的,比四叔、五叔結婚還晚,父親因此提出自己搬出去住。
分家前,父親和他的兄弟們在村西最高的土崖前,奮戰了幾個月,用撅頭挖了兩院莊基,一個院子打了三孔窯洞,另一院子兩孔。四叔搬到兩孔窯洞的院子,三孔窯洞分給了五叔。由於父親臨時提出搬出來住,經大伯拍板,從五叔家分出一孔窯洞給我們住。儘管五叔心裡不美氣,但也不好說什麼。父母親帶上哥哥姐姐和分給我們的一個水瓮、五斗小麥、五雙碗筷搬出了老屋,擠到這孔窯洞裡。
父親本身是木匠,在窯洞裡盤(建造)了一個鍋連炕,在窯洞的側面給大姐挖了一個小窯洞,父母和哥哥、二姐住大炕,大姐住在自己的小閨窯里,幸虧我當時還沒出生。
沒住多久,兩家的孩子在一個院子玩耍,難免發生磕磕碰碰,而且兩家人進出一個大門,有好多的不合適。儘管是親兄弟,嘴上不說,心裡卻不美氣。父親不願因此而傷了兄弟和氣,就和五叔商議,還是我們搬出去。五叔嘴裡客套着,心裡不知有多高興。但父親也提出了一個要求,讓五叔幫自己打窯洞,窯洞打成後,把我們現在住的窯洞送給五叔,這窯洞分家時給我們抵三間瓦房呢!這讓身為大隊革委會主任的五叔很不情願,他推說革委會事多,抽不開身,如果父親一個人幹不了,可以不搬。父親一生氣,決定自己一個人打窯洞。
大西北的祖先們利用黃土高原的優勢,打幾孔窯洞安家立業的傳統一直傳承了下來。窯洞成本低廉,冬暖夏涼,只要捨得力氣,打幾孔窯洞安置一家大小,甚至幾代人都可以住下去。為了早日打好窯洞,父親暫時停下了自己的木匠活,攬來隊上放羊的活路。於是,停課造反的哥哥被父親攔在了家,不許哥哥去串聯,留在家裡給隊上放羊,把他騰出來,好打窯洞。哥哥眼淚巴巴的看着紅衛兵們喊着口號,背上行囊,浩浩蕩蕩地串聯造反去了。一個十二歲的孩子,整日吆着羊群,爬到喬山之巔,躺在枯黃的草坡上,嘴裡含着苦澀的草莖,看着天上飛來飛去如羊毛似的白雲,想象着紅衛兵隊伍在神聖的天安門廣場接受毛主席接見的動人場面,幻想着自己要是也在那狂熱的隊伍里該有多好,說不定還能握到毛主席那溫暖的大手呢!哥哥不時地瞅瞅身邊吃草的羊群,警惕地觀察着四周風吹草動的樹林。既然無法去串聯,就要隨時做好與身邊最大的敵人——餓狼搏鬥的準備,要像「草原英雄小姐妹」一樣,保護好羊群,不讓隊裡財產受到一絲一毫的損失。每當夜幕降臨時,哥哥總是要背上一大捆比自己的身材大好幾倍的柴禾,搖搖晃晃地吆上群羊回家。
父親在緊挨着四叔家近兩丈高的土崖上,用石灰面勾勒出一個約半畝大的正方形,他要在這古老的黃土崖上,生生地摳出個四合院,然後再鑿出幾孔窯洞來。三十七歲的父親在生活異常困難的年代,勒緊褲腰帶,渾身像上足了發條的鬧鐘,充滿了使不完的勁;他又像老愚公一樣,揮舞着銀光閃閃的撅頭,挖向厚重的黃土地。
夕陽西下,碩大的太陽如同紅彤彤的柿子,顫巍巍地滑向西山,它不忍看到父親拚命般的挖土,只盼着早早回家睡覺,眼不見心不亂。善良的彩霞姑娘將最後一抹亮光留給了舞動撅頭的父親。銀盤似的月亮趁着最後一抹夕陽攀上了東山頂,急急地躍到中天。如銀的月光灑在父親的灰頭土臉上,灑在被汗水沖刷出的一道道溝渠和幾乎扭曲的父親的臉龐;晶瑩的汗珠在父親的光膀子上一溜溜滑落,重重地砸在了腳下的黃土地上,濺起一圈兒塵土。寂寥的夜晚,傳來不知名的動物高高低低的鳴叫聲,草叢裡不時地「撲稜稜」飛出驚恐的野鳥,同時迴響着父親粗重的喘息聲、撅頭挖在土崖上的撞擊聲和獨輪車的軲轆聲。月亮像個調皮的小孩似的,緊緊跟在父親的身旁,靜悄悄地為父親照耀着寂靜的土路。一朵棉絮般的白雲緊緊地依偎着月亮,不離不棄,與孤獨的月亮為伴。多情的月光好想為父親再多照一會兒光亮,無奈地球無情的自轉,將父親推到了凌晨的黑暗中。「喔喔喔」,雞叫三遍了,睏乏的父親和衣倒在了半成品的窯洞裡,在黑暗的夜空里沉沉地睡去。
當早成第一縷陽光穿過乾陵的山頭,照耀在父親紅堂堂的臉龐時,精神煥發的父親已經開挖了約莫半個時辰了。村里人戲謔父親是三十晚上攆月亮,儘管如此,他們還是打心底里佩服父親的頑強和執着。
經過一個多月不分晝夜的挖鑿,三孔嶄新的窯洞被父親打了出來。窯洞打好後,就要用二指寬的撅頭(我們稱之為「線撅」)銑窯,整個窯洞的牆壁上布滿了排列整齊的線條。父親利用晾窯的機會,又馬不停蹄地用黃土打胡基(土坯)晾曬,再用干透了的胡基將窯門箍好,等窯洞晾乾之後,就要用黃土和鍘碎的麥草和成泥巴來泥窯。泥窯至少泥兩層,粗泥一層,沙泥一層,泥好的窯壁光滑而平順。最後再安裝上他親手製作的花格子黑漆紅邊子的門窗,就算大功告成了。我們終於有自己的家了,哥哥姐姐們歡呼雀躍,我也不失時機的出生在父親新打的窯洞裡,為自己占領一席之地。
父親的窯洞沒有就此打住。當年分家時,奶奶跟着三叔過,看到父親打了三孔新窯洞,不知為什麼,奶奶非要跟着我們一起生活。父親二話沒說,利用六個晚上加班,又給奶奶打了一孔窯洞,直到奶奶去世都一直住在父親給她打的窯洞裡。
我們家蓋新房時已經到了七十年代,眼瞅着哥哥姐姐們都已長大成人,父親意識到該給家裡蓋房子了,誰也不願意把自家的閨女嫁到窯洞裡,最起碼也要有一邊倒的偏廈房。
父親帶上自己的徒弟,上山割回葛條,編織成笆席備用,再打十摞胡基(土坯)進行晾曬。一摞胡基五層,每層一百個,十摞就是五千個!這每一塊胡基里,都滲透着父親辛勞的汗水啊!打胡基是個技巧活,首先要找個比較潮濕的地方,如果幹旱就要用水澆出一塊兒地來。打胡基時,先找一塊長約80公分,寬60公分的青石板,在青石板上放上木製的模子。打胡基前,要在模子底撒上一層炕灰,再將潮濕的黃土裝進模子,然後人跳上去用雙腳踩實,再用下大上小呈圓錐形的青石錘子,轉圈兒擊打模子裡的黃土,打一下轉一下錘面,打瓷實了,胡基面兒光亮如鏡。最後再取下模子,搬起胡基放到摞子上晾曬,曬乾後的胡基硬如磚塊,鄉下人就是用胡基代替磚頭壘房子。所有原材料準備就好後,父親就在我們家的前院,花了300多元錢,蓋起了三間亮堂堂的偏廈瓦房,其驕傲程度不亞於現在的小洋樓。
直到九十年代村里統一搬遷,我們才告別了窯洞,住進了寬敞明亮的新農村。一行行一磚到頂的鋼筋混凝土小洋樓拔地而起,玻璃窗子玻璃門映照着村民們幸福的笑臉;兩行雪松如亭亭玉立的禮儀小姐,站立在街道的兩旁,歡迎着四方來客,十幾米寬的水泥街道里,時時迴響起村民們歡快的歌聲。到了晚上,我們再也不用攆着月亮幹活了,明亮的路燈照亮了漂亮的村莊。女人們在路燈下跳起了激越的廣場舞,孩子們你追我趕歡笑着遊戲,老人們看着這一切,臉上洋溢起幸福的微笑。
夏收後的田野依然是那麼的迷人,收割後的麥田閃耀着明亮的麥茬,猶如剛剛分娩的孕婦,幸福而滿足地分享着豐收的喜悅;果園裡的蘋果樹,一個個像聖誕樹似的,全身掛滿了豐收在望的果袋;一旁即將出票的早玉米,如鄰家小女初長成,亭亭玉立在藍天白雲下,在微風的鼓動下,擺動起寬大的葉子,猶如跳起來的綠色廣場舞;不知名的小蟲兒在草叢裡,為青青的玉米伴唱,吟唱着亘古不變的動人的歌謠。
年過九十的老父親,沿着新修的水泥生產路,又一次來到了早已被復墾的老莊子。那一孔孔窯洞依稀猶存,年輕時的父親在金黃的夕陽下揮舞着銀光閃閃的撅頭,推着獨輪車跑在鄉村的小道上,豆大的汗珠滾落在厚厚的塵埃里。那一道道銀光照射在父親那古銅色的臉膛上,照射在父親那絲絲縷縷如煙的情懷裡,它穿越黑漆紅邊的窗欞,永遠地照射着父親的窯洞……[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