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眼鏡(王友明)
作品欣賞
父親的眼鏡
記事起,我就知道,父親有一副缺「胳膊」少「腿」的眼鏡,鏡片是圓圓的那種,外觀看跟玻璃沒有什麼兩樣。可父親卻說,鏡片是水晶的。雖然早就不能戴了,父親依然視若珍寶。
那時候,我經常看到父親端坐在八仙桌前,精心地擦拭眼鏡,偶爾還會默默地流下眼淚。許久,父親才會輕輕地把擦拭好的眼鏡,用一塊黑布包住,小心翼翼地放進一個棕紅色小木匣里。
每逢此時,年幼的我,就會搖着父親的胳膊問:「爹,你哭啥哩?」父親總會說:「爹沒有哭,爹是風流眼,一見風就流淚。」我總是不解地望望大門口,再望望緊閉的窗戶,一疊聲地追問:「爹,咱這屋子嚴嚴實實的,哪來的風?」父親默然無語,眼淚流得更多了。不知就理的我,望着父親流淚,也會哇地一聲哭出聲來。父親便疼愛地把我摟在懷裡,用他那雙粗糙的手,輕輕地擦去我臉上的淚花,並喃喃地說:「孩子,你還小,說了也不懂,等你長大了,爹再告訴你。」懂事的我,止住哭聲,頻頻點頭。
從此,我朦朧的心靈里,便刻下了一個大大的問號。
那年,我上了高小。有一天傍晚,放學回家後,我看見父親又坐在八仙桌前,撫摸着眼鏡流淚,就走上前纏着父親探問究竟。父親被我纏得沒有了辦法,便流着眼淚給我講述了眼鏡的故事:
這副眼鏡,是爺爺留下的唯一遺物。爺爺名叫王會遠,生於清光緒十六年(公元1890年),弟兄5個,排行老三。兄弟分家後,爺爺奶奶拉扯着5個兒女,生活十分艱難,經常連溫飽都解決不了。爺爺的風流眼很嚴重,見風就流淚,當氣溫下降或有冷風刺激時,眼淚就流得更加厲害了。父親的姑父是中醫,看了後說,這樣的病沒有醫治的好辦法,最好能買一副水晶眼鏡戴上。水晶眼鏡,有殺菌作用,可以養眼,護目效果好。可是,水晶眼鏡價格貴,爺爺哪裡有錢買。這事兒,不知道怎麼傳到了爺爺長兄王會友的耳朵里,他的家境富裕,便不吭不哈地買了一副水晶眼鏡,送給了爺爺。在那萬惡的舊社會,人們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過着吃不飽、穿不暖的生活,能擁有這副水晶眼鏡,簡直就是一件奢侈品,爺爺如獲至寶。
爺爺是一位莊稼把式,一年到頭,絕大部分時間都要在田地里勞作。村北的數百畝地都是沙荒地,樹木少,風偏多,只要一颳風,便沙土飛揚,昏天黑地。爺爺的雙眼就淚流不止,沙土和着淚水,糊住了雙眼,也不敢揉搓擦拭,恐怕把沙土揉進了眼睛,受罪不說,還嚴重影響幹活。直到有了那副水晶眼鏡,境況才有了好轉,爺爺滿心歡喜,更加珍視為「寶鏡」。
誰知,好景不長。1935年,日本侵略軍蠶食侵犯華北地區,燒殺搶掠,製造了一系列慘案,生活更加艱難了。爺爺只好帶着全家人,過着四處乞討、顛沛流離的生活。
1938年,一個青黃不接的春日,一陣緊似一陣的大風呼嘯着,那股尖厲勁兒,仿佛一把把剪刀,割裂着肌膚。儘管爺爺戴着那副水晶眼鏡,眼淚也是一個勁地流,模糊了雙眼。爺爺被大風颳得像喝醉了酒似地,踉踉蹌蹌地前行。當乞討到一戶地主家時,看着大門緊閉,便叫起門來。地主開門一看,是個窮要飯的,不但不給,反而飛起一腳,打出一拳。那一腳,把爺爺踢倒在地;那一拳,把爺爺的眼鏡打飛出去。地主還凶神惡煞地罵道:「窮鬼,要飯也不看個地方,膽敢到老子門口叫喚,快給我滾蛋,下次要是再來,就要你的狗命!」
老實巴交的爺爺,敢怒不敢言地從地上爬起來,拾起已經摔散架的眼鏡,一瘸一拐地離開了,再也不敢到地主家乞討了。膽小怕事的爺爺,只好帶着全家人,又回到了那個貧窮的家。回到家裡,爺爺就病倒了。由於戰爭狀態和飢餓原因,又沒有錢醫治,不久便撒手而去,年僅48歲。
爺爺臨死前,把那副水晶眼鏡交給了父親。爺爺抓着父親的手,有氣無力地說:「你和我一樣,是個風流眼,這眼鏡框、眼鏡腿摔壞了,鏡片沒有壞,找人修修,還能戴,你就留着用吧。」父親接過眼鏡,撲通一聲,雙膝跪地,泣不成聲了……
聽了這副水晶眼鏡的來歷,我好像聽到了一曲飽蘸生命血淚的悲壯哀歌,心情十分沉重。受父親的情緒感染,我也不由自主地悲從心中來。看着淚眼模糊的父親,我無言以對,兩串晶瑩的淚珠,情不自禁地滾落胸前。心際間即刻出現一道陰影,越來越深,越拉越長。
爺爺的風流眼病,遺傳給了父親。父親的雙眼,經常不自主地有淚流出,見風更甚。夏天稍微輕一點,一到冬天就加重了,特別影響視線。那年月,儘管家裡十二分地拮据艱難,但為了能讓兒子跳出農門,走出世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辛酸,望子成龍的父親,常常是頂着星光出門,又頂着星光回家。或在附近鄉村,或在周邊城鎮,挑着一副擔子不停地穿街過巷地跑着賣香油,每天百十里路都是用一雙腳量過來又量過去的。我看見,不管什麼時候,父親的肩膀上總是搭着一條白毛巾,那是擦眼睛用的。眼淚流的多了,眼睛擦的時間長了,眼睛便經常充血,眼瞼都變成了紅色。望着父親忍受着風流眼病的折磨,依然四處奔波的不倦身影,我的心隱隱作痛。
有一天晚上,風颳得很大,父親回來得比較早。我趕緊跑上前,一邊為父親擦眼淚,一邊拉着父親的胳膊說:「爹,您不是有一副水晶眼鏡嗎?趕集看會的時候去修一修,不就可以戴了?戴上眼鏡總比不戴要強啊!」父親苦笑了一下說:「孩子,你們弟兄三念書,都要交學費,咱家哪有修理眼鏡的閒錢啊!」看着父親無奈的表情,我在心裡暗暗地說,等有了錢,我一定要把這副眼鏡修理好。
一晃,我長大了。當我穿上綠色軍裝就要離開家的時候,父親一個勁地流眼淚。我哽咽着說:「爹,你別哭,到了部隊我就給你寫信。」父親邊擦眼,邊笑着說:「孩子,我沒有哭,你不知道我是風流眼,一見風就流淚嗎?」我知道,父親是用風流眼的說辭,來掩蓋捨不得兒子離開的感傷。我那不爭氣的眼淚,就像山間的溪流一樣,汩汩地在面頰上流淌。
到了部隊,每月可以拿到6元錢的津貼費,我細着算、省着花,將剩下的錢攢起來,準備給父親修理眼鏡用。年底,我積攢下20元錢,給父親郵寄回去,並寫了一封信,告訴父親趕緊去把眼鏡修理好。誰知,父親根本沒有捨得拿去修理眼鏡,而是貼補了家用。這是我第一次回家探親時,才知道的。鎮上逢集時,我帶着那副眼鏡,前去修理。卻不料,跑了好幾個修理攤,都說沒有水晶眼鏡的配件。
離家歸隊時,我把眼鏡裝進一個硬紙盒裡,帶回到部隊。星期天,我請假進城,幾乎跑遍了所有的眼鏡修理攤和眼鏡專賣店,均異口同聲地說,這是一種高檔的水晶眼鏡,沒有與之相配的配件。最後,我利用出差的機會,終於在石家莊一家大型眼鏡店找到了配件,修理好了眼鏡。
再次回家探親時,我親手為父親戴上了眼鏡。戴了一會兒,父親便摘下來,放在八仙桌上,目不轉睛地看着眼鏡。看着看着,眼睛裡又湧出了淚水。我知道父親的心思,他是融景生情,又想起了九泉之下的爺爺。儘管,我沒有見過爺爺的面,爺爺的幻影和戴眼鏡的樣子,卻在腦海里交相輝映,漸漸地疊印在一起,一陣心酸,淚水已模糊了雙眼……
自此,父親不管出門不出門,都會戴着那副水晶眼鏡。父親說,一戴上它就有涼爽的感覺,覺着精力充沛、頭腦清醒,遇到風眼睛也不怎麼流淚了。還真別說,父親見風流淚的問題,慢慢地得到了有效遏制,與不戴眼鏡時判若兩人,我感到非常欣慰。
斗轉星移,時光流逝。父親已步入耄耋之年,那副水晶眼鏡似乎也失去了光澤,我想為父親更換一個新的。父親卻含着眼淚說:「兒啊,這眼鏡是你爺爺留下的寶物,跟着我這麼多年,絕對不可以換。」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父親最珍視的,是見證時代變遷的眼鏡和溫暖真摯的親情。
送父親去冥界的那天,我噙着滿眶淚水,精心地為父親淨了面,把擦拭得乾乾淨淨的水晶眼鏡,輕輕地為父親戴上。
驀地,我分明看到,一絲微笑掠過父親的唇間……[1]
作者簡介
王友明,河北臨西人。中國散文家協會常務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