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是一座石拱橋(甘茂華)
作品欣賞
父親是一座石拱橋
在山的那邊,父親老了,像一座石砌的拱橋,被歲月蒼涼。父親是從後背開始老的,現在甚至有些駝了。每每憶起父親,父親總從葉子煙和包穀酒里走出來,走進潮濕的老屋,沉默寡言,心事徘徊在油鹽柴米之間。
記得他在一盞煤油燈下記賬的背影;記得他的桌子抽斗里,躺着一節節剪好的葉子煙;記得天井裡雨聲淅瀝的黃昏,他愛一小杯一小杯抿着苞谷酒;記得有好多次交不起學費,我開口找他要錢,他愁眉鎖眼,頭低着,那微駝的後背愈發沉重。
父親的父親是從江西來到鄂西的。
清末民初,爺爺輩挑着擔子背着鋪蓋沿清江逆水而上,闖進這深山老林做生意。那情景,頗似如今下海南的打工仔。這片山區特產豐富,桐、麻、漆、茶,樣樣都有。於是娶妻生子,安居樂業,置房買田,企盼發財。沒想到日本飛機丟下幾顆炸彈,把積攢的家業變成了一片廢墟。也好,家庭成份落了個小商,省去日後許許多多的麻煩。但十年浩劫期間,仍有造反者貼大字報,稱我父親為「破落地主」。父親說:冤枉,沒享過幾天福。
他生性怯懦善良,不理家政,走路怕踩死螞蟻,掉片樹葉怕打破頭。工作期間年年是先進,但一輩子連個科長也沒混上。臨到退休,發給一張經濟師資格證書,算是一種榮譽。但他大事不糊塗,是非分得清。有個個體茶莊聘他當會計,月薪二百,他只去兩天就告辭回家了。問他原因,他說:儘是黑帳,我不能做。結果原單位返聘,工資僅幾十元,他卻做得盡心盡力。母親說他是個老實疙瘩,盡吃虧。
他愛看書,那書是我的文學啟蒙讀物。母親無工作,靠他一人那點微薄薪水養活五個孩子,確實不容易。可他仍然省下錢買書。有次他在利川買了《儒林外史》,我在恩施也買了《儒林外史》,只好分一本給別人。我家那時有一張老式紅漆大木床,帶欄杆,兩邊床腳各有兩個長抽斗,就是藏書的地方。這兩個抽斗是我的營養櫃,我從那些古今中外的文學著作中窺到了山外的天地,小小年紀便幻想做精神漂泊者。
父親也曾動筆寫過小說,我是在讀小學時從他的一個綢面精裝筆記本上發現的。用的是「五四」時期的語言,把「她」稱作「伊」,文筆像郁達夫式的。他寫道:「伊靠窗坐着縫衣服。一抹艷紅的夕陽映着伊的側臉,將那臉部輪廓勾勒得十分生動與豐滿。」就這麼兩句,文章才開頭,沒了。我疑心他在為母親畫肖像,很可能不是小說而是散文。可惜父親沒有寫下去,大概是貧困艱辛的生活使他不得不割愛。但我畢竟把這兩句話烙印在腦子裡了,如夏夜兩隻螢火蟲,光幽幽的,極誘惑人。
父親與兒子感情多於語言。每見他那由生活重壓而隆起的駝背,我無話可說,只有傷感。我感謝父親給了我創作的精血和漂泊南方北方的韌性。父親的夢由我接着做,由我來圓。
我能圓麼?父親是一本大書,做兒子的能讀懂麼?石拱橋藏着多少傳說和傳奇,那都是人生的真閱歷。
傳說,父親是坐轎子騎馬的三少爺,即使與母親婚後,依然打麻將賭博通宵不歸。錢輸光了,連母親的金銀首飾也偷去送給當鋪。有天夜裡母親去抓賭,牌桌上的四個人她都不認識,後來別人才告訴她,那個戴禮帽和墨鏡的人就是父親。父親化裝賭博的故事,在我們家族裡傳為佳話。
除了傳說,還有傳奇。第一次抓壯丁時,他被家裡拿棉紗和布匹保了出來。第二次抓壯丁時,送兵的車開到四川境內,他跳車跑了回家。巴山蜀水,餐風宿露,他是怎樣步行回家的呢?父親是一部小說,小說中有許多吸引人的懸念。
抗戰期間,遭日本飛機轟炸,家業破產後,父親便去「福星和」當學徒,開始給老闆端茶送水送貨守夜,慢慢地就學會了打算盤記帳。解放後,他是茶葉公司第一批職工,穿起制服,當上統計員。父親樸實勤謹又很聰明,很快學會了看茶——只要看一眼茶碗的水色,就知道是玉露還是毛尖,是幾級茶。他天生就有生存的悟性和能力。
有一年,我接到母親的召喚,說是父親得了急性肝炎,正住在窯灣傳染病醫院,醫院已經下了病危通知單。我從山西趕回老家,在病床旁陪他,讀他花白的頭髮和寡瘦多皺的臉,以及在他側身而睡時,微駝的後背勾畫出的橋的輪廓。我想我也會老的,也會變成一座橋的。我是父親的兒子,也是兒子的父親。
事實上,父親很快就康復了。從那以後,他不再抽煙喝酒,連米酒也一滴不沾。唯一保持至今的愛好是打麻將。每次從麻將場上回家,他都是笑嘻嘻的,見着孫兒孫女,一人給五塊錢,言稱是打麻將贏的。其實,哪有常勝將軍?他不過藉此表達一份天倫之樂的心情。
在這個人世上,父親已走過了70年的路。離鄉背井的日子裡,我常常想起他。特別是有月的秋夜,老家浮現,父親浮現,他那微駝的後背像石拱橋,蒼老而安詳。日子如生命之河,就這樣從橋下潺潺流過。
補記:父親年老後身患多種疾病,腿虛無力,背也愈駝了。2011年春節,他是在宜昌我家裡過的。沒想到回恩施後,那個夏天的8月4日,腦血栓突發,不幸逝世,享年84歲。我為父親寫的輓聯是:思茲念茲一生淡泊小心有為人間事,朝斯夕斯四世同堂大愛無痕菩薩心。橫批是:恩重如山永存慈父之光。[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