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二題(王善峰)
作品欣賞
父親二題
冬夜
孤獨的冬夜，披着一件黑色的斗篷，斗篷的里子是火紅的。
峭勁的寒風像只發了瘋的野狗，淒歷地呼號着，嗚鳴着，要把整個世界撕成碎片。枯乾的樹木和野草顫抖着，發出一聲聲淒烈的慘叫。遠處，一座孤零零的小木屋也在顫抖着，結滿了冰花的窗玻璃透出一點燈火的黃暈。還有這麼一點溫暖的光沒有搖落，卻也被寒冷凍結……
你坐在一張粗陋的木桌前，像一座黑色的石像。微弱的燈光映着你雕塑般沉寂的臉。你的眼中跳動着兩朵小小的火焰。你的面前是一幅白樺樹皮做的貼畫：青灰的背景，一座白色的小屋，一條彎彎曲曲的石板路，空中一輪蒼白的太陽——或是月亮？從青灰中浮起蒼白……與貼畫並排放着的是一副老人的肖像：粗糙的臉上，深深淺淺的皺紋向着四面八方伸展；深陷在眼窩裡的細小的眼睛，閃着亮光；乾癟的嘴唇微微翕動；他注視着你，像要說出什麼話來……父親！你沉重地低下頭，十指緊緊揪住一頭亂髮，一種低沉傷痛的呼叫，像夏天暴雨前的雷聲，從你的胸口沉重地滾過喉嚨，你感到那種被碾碎的疼痛……
屋外的風仍在狂叫着，不甘放休地撕扯着一切，卻怎麼也搖落不了那一點微弱的昏黃，也揭不起那綴着幾點疏星的沉重灰黑的天幕……
你灼痛的眸子分明看見，極北的寒空中隱約閃爍着一點微弱的星光，沉重的天幕下是殘冬留下的斑斑草原。在夜風的寥戾中，在雪花的零落中，一堆篝火在畢畢剝剝地燃燒着，火星劈劈啪啪地跳着飛向夜空。兩個人默默地隔火相對坐着，忽明忽暗的火光映着兩張飽漲着青春的紫紅的臉膛，兩雙眼睛默默地注視着那騰騰跳動的火焰……心與心的默契，情與火的的燃燒，那是光和熱的神祗！……你的眸子忽地燃亮起來，於是昏暗的小屋中有了另一種光，將整個小屋都照亮了！然而卻只如燈光的恍惚一閃，又倏爾黯淡下來，熄滅了……神祗消失了，只剩下那堆將盡的篝火暗紅的火焰……不！火沒有熄滅，它漫延開來，乘着風，吐着火紅的毒信，無情地吞噬着草原，在一片連天的畢剝聲中，將草原連同寒冷的冬夜，焚燒無遺，只留下一片焦黑……那顆星星仍然冷冷地掛在蒼黯的空中，零落的雪花還在跌落。風將冬夜的灰燼捲起，拋向空中，像漫天灰色的飛蟲，和着雪花飄飄地落下，又飛起……
你的眼裡溢滿了淚水，胳膊再也支不住沉重的頭顱，你伏在桌上，涕下如流。父親無言地注視着你，那搖曳的燈光像他溫暖粗糙的手，顫微微地輕撫着你的頭，嘴唇翕動着，痛愛地喃喃着：孩子，我的孩子……你慢慢抬起頭，將那把刻樹皮用的小刀猛地扎入食指，血順着閃亮的刀鋒溢出來。你把手指按在那個白色的太陽上，血迅速將太陽染紅，並向着青灰的背景滲透。你拿起一小片樹皮，醮着血，在那條彎彎曲曲的石板路上畫了一個人——不知他是走向小屋，還是剛從小屋裡走出來……
風仍在不休止地刮着……
狂風過後，明天，將是一個晴天！
父親——！
我曾擁有一隻風箏
爸爸，你還記得你給我做的那隻風箏嗎？六角形的，棉槐條做的骨架，用牛皮紙糊的，很大。還記得嗎？爸爸？
那年我五歲，你三十九歲，你那時還是那麼年輕，那麼強壯。
在那個草長鶯飛的春天裡的黃昏，風是那麼輕，水是那麼藍，即將西下的夕陽是那麼溫煦，岸草是那麼芊綿柔軟。你牽着我的手，拿着那隻大風箏，來到村前水庫邊那片寬闊的草地上放風箏。我牽着你的手，笑着，跳着，嚷着：「放風箏囉，放風箏囉——」身後跟着好幾個小朋友，都羨慕地看着那隻大風箏。我特別神氣，這風箏是我爸爸給我做的，你們有嗎？我感到自己是世界上最受寵愛的孩子。熔金的夕陽照着你黑紅的臉膛，你那麼快樂，那麼慈愛地笑着。夕陽也照着我，照着身邊的小夥伴，照着一張張天真快樂的小臉。
那隻風箏很笨，骨架太重，根本飛不起來，試了幾次都失敗了。可我們依然很快樂，誰也沒有因失敗而沮喪，因為誰也沒有見過飛在天上的風箏——天上會飛的只有鳥兒和飛機。孩子們誰也沒見過風箏，也根本不認為它應該會飛上天。只有你知道，是不是，爸爸？可你看孩子們那麼快樂，你也很快樂。那隻六角形的笨傢伙會不會飛又有什麼要緊呢？我們依然笑着，跳着，收拾起風箏回家。太陽已經回家了，我們也回家！我們把快樂放上了天空，和天邊的彩霞飛到一起了！
那時我們的日子並不好過，你辛辛苦苦幹一年，只能從生產隊分到幾十塊錢，一家人勉強能胡弄飽肚子。我不記得你給我們買過什麼玩具，我們玩的木頭槍、彈弓、陀螺，都是你親手做的。我們自己也做；一塊木板，中間鑽條孔，穿根粗鐵絲，鐵絲兩邊一邊加一個木頭軲轆，木板頭上再鑽個洞，穿上根線繩，便是一個小木板車，拖起來滿街跑，一趟一趟忙着運石頭，泥草，蓋房子。這就是我的童年和童年的玩具。村裡的孩子都和我一樣，可我比他們多一個大風箏呢，他們誰也沒有。
那隻不會飛的風箏後來一直躺在大櫃頂上，落了一層厚厚的灰塵；再後來它被填進了灶膛，祭了灶王爺。但在我有記憶中，永遠有一隻風箏，一隻六角形的大風箏。我們在熔金的夕陽里，在空闊的草地上，笑着，跳着，嚷着，把風箏放上了天空，又跌了下來。我們都那麼快樂，誰也不失望，不沮喪！我們把快樂放上了天空！
我已經長大了，爸爸，長成了和你一樣高的漢子，而你已經老了，臉上爬滿了皺紋，頭髮全白了，腿腳也不靈了。可你還記得那隻風箏嗎，爸爸？儘管它飛不起來，但它給我的童年帶來了歡樂，給我留下美麗的記憶。
我就是你那隻飛不起來的風箏，爸爸，我一次又一次地失敗了，但我不失望，不沮喪，就像小時候我們一起在草地上放風箏，失敗了再重來，那隻飛不起來的風箏，在你眼中，在我眼中，一樣可愛。
找個晴朗的日子，我們再一起到草地上去放風箏吧，爸爸，帶上你的孫子，風箏飛不起來不要緊，只要我們快樂，失敗了還可以再重來！
作者簡介
王善峰，1970年生，山東文登人。文登某企業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