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與酒(周成婉兒)
作品欣賞
父親與酒
父親愛酒,從我記事起就知道一日三餐,父親飯可以不沾,白酒是一滴都不能少的。
以前家裡有一口紫絳色的缸,是父親貯酒的專用缸。對面山腳下有戶姓彭的人家,祖祖輩輩以釀酒為生。一年四季,他家的屋頂上總有綿延不絕的青色炊煙,醇厚濃郁的酒香就隨着山風飄蕩在村莊,飄蕩在田野。誘得四里八鄉那些愛酒的男人們掉了魂似的,提起酒壺就往他家裡跑。父親也不例外,平時是沒有多餘的口糧可以換酒的,也沒有餘錢來貯酒,那絳色的酒缸自然是空的。這時父親的酒都裝在塑料壺裡。每次白色的塑料壺一見底,父親就會找出幾張零票,遣我或弟弟去山腳下打酒,有時手頭實在找不出錢來,還是照例可以遣我們去賒酒的,彭家人也不會見怪,賬記着,等糧食收倉時,不用催那些賒酒的鄉親自然會將糧食送來。也只有到了糧食收倉的季節,父親的酒缸才會派上用場。
通常,忙月剛過,糧食曬乾準備裝倉,父親會先挑兩擔送到彭家去兌換白酒。兌換好的酒,主家用大號的塑料桶裝好,父親把酒挑回來,將清洗好的酒缸挪到院子中間,小心翼翼地將裝酒的桶拎起來,靠在缸口的邊沿,然後一手用力地抓住桶把,一手緊緊地托着桶底,將桶內的酒輕輕地沿着缸壁向下傾倒,酒缸也好似醉了,會歡快地冒出一串串咕嚕咕嚕的響聲。裝好酒,父親將酒缸轉移到房間最安全的角落裡。缸底四周用磚塊墊嚴壘實,缸口用乾淨的塑料膜一層一層地纏好,再蓋上木蓋,木蓋上面還要用舊棉襖在四周牢牢裹緊,以防酒味散去。
父親還有一個寶貝,是一個白底藍花的漂亮酒壺。這酒壺恰似父親相交甚深的至友,一直靜靜地陪伴在他的身邊。每次酒打回來,父親定是先要將這酒壺裝滿的,一頓兩杯,一酒壺正好喝上一天。酒壺一干,父親掀開酒缸上的覆蓋物,將長柄的酒勺伸進酒缸里,吊起滿滿一勺,然後慢慢伏下身,將酒倒入那已接在酒壺上的三角漏斗中,三勺倒完,酒壺也剛好裝滿。
吃飯的時候,父親會先備好自己的酒壺,酒杯。菜端上來,他提起酒壺把酒杯斟滿,一盤花生米或炒黃豆抑或是一個鹹鴨蛋,就能喝上兩杯。坐在飯桌前,端起酒杯,眯着眼小口小口地囁着,好像只有這時候,父親才是最幸福的。
年少時,我不懂父親的幸福,那時我對父親喝酒是極為反感的。父親生性耿直,平日裡就好管閒事,說人直話,酒一喝,更甚了。灣間不孝順父母的晚輩,因雞毛蒜皮扯皮的弟兄,村子裡以強凌弱的幹部,單位待人不公的領導,父親總愛借着酒勁仗義執言。有明事理的鄉親或晚輩事後對父親的勸誡會心存感激,但更多的時候父親的率性和耿直讓人下不了台面,怨從心生。母親每次得知父親出門喝酒,必定要囑咐一番,讓他少喝酒少管閒事,可一喝到酒酣耳熱時,父親就又以為自己是救世主了,照例是將平日裡看不慣的人或事羅列一番,要是恰逢當事人在場或有人抬槓,那父親勢必更會疾言厲色,只說得人面紅耳赤或拂曉袖而去方肯罷休。為此,母親沒少跟父親吵鬧,每次母親得知父親無緣無故得罪人,看到父親搖搖晃晃地進入家門,母親便悲從心來,一邊哭訴日子的艱難,一邊數落父親的種種不是。剛開始父親總是沉默不語,等母親越數越悲切時,父親怒火也會暴發,於是家裡的那些碗、碟,桌、椅,水瓶之類東西就逃脫不了被摔碎摔壞的命運,而躲在牆角的我們,更多了一份對父親和他的酒的敵意。
父親還愛熱情待客。親朋好友自不必說,有時買雜貨的,收油糧的,販賣牲畜的,只要有客上門父親必定會熱情地留人吃飯。他總說:人生在世,混的就是個熱鬧。
那時每年暑假,全鎮的老師們都會在鎮上進行半個多月的集訓。每年的那半個月也是我家最熱鬧的時候。每天下午四五點鐘散會後,父親會帶領十幾個老師突然而至。看着對面馬路上那浩浩蕩蕩的人群,母親就明白了又是父親的酒友們來了,於是就安排我們在後門處竹林里的空地上擺好桌椅。我家的那片竹林是夏季乘涼避暑的勝地,竹影婆娑,涼風習習。等客人坐在林間捧着大椒片浸泡的涼茶或談笑風生或側耳傾聽時,我們早已在母親不動聲色地暗示下偷偷溜了出來,東家兩升大米,西家幾個雞蛋,偶爾灣間誰家頭天來過客人的還剩下半斤八兩的肉也會一併借過來。菜園裡夏季的小菜倒是不用發愁的,等米油都準備好後,母親就會煮上一大鍋香噴噴的鍋粑飯,一盤清炒黃瓜,一海碗燉爛的老缸豆、一盤菜炒雞蛋、一盤香噴噴的干炒的黃豆,涼拌的西紅柿呀加上幾盤自製的醃菜,一壺白酒,父親和他的同事們就開始熱熱鬧鬧地喝起來,你敬我勸,直喝到月亮升起,都有些醉意時方肯罷休。在曬場,拚好幾個竹床,下幾扇木門用板凳一撐,鋪上被絮,一個可睡十來人的統鋪就搭好了,老師們跳進門前的池塘里洗個澡後,就並排躺在統鋪上,天南海北地神侃着,只到村裡的公雞此起彼伏開始打鳴,他們才會意猶未盡地眯上眼睛。
每次等父親的酒友們散後的很長一段時間,我們在家裡是看不到米飯,只能靠麵粉充飢。每次一看母親端出的是照得見人的麵粉疙瘩湯,我和弟弟就大哭,母親一邊恐嚇我們,一邊抹着淚。可每年一到暑假,豪爽耿直的父親會又忘了那些沒米時的艱難。
父親教了一輩子的書,身上的書生氣濃得近乎迂腐。有年臘月,父親所在學校的校長暗中安排讓人送了幾條草魚,分發給幾個班子成員,父親也分了一條。父親放學回來得知實情,晚上坐在桌邊一個人悶聲不響地喝了半瓶酒,喝完後一起身,背起裝着魚的袋子就往門外走,堅持要把那條魚送到了學校食堂。母親罵他迂腐,他說,學校老師們平日裡都一樣辛苦,這魚要吃也是大家一起吃,我一個是無論如何都吃不進的。母親嘆了一口氣,任由父親將那魚送回了學校食堂。
有段時間,村裡有好事者,將父親醉酒的事編排捏造出無數個版本的笑話。上學路上,頑皮的同伴會藉此傳唱,每次聽到這些傳唱,我都會在心底偷偷地流淚,我恨那些無知傳唱的同伴,我恨那無中生有編造詆毀他人的惡鄰,我更恨父親,和父親手中那捨不得放下的酒杯。
因為怨恨,我很長一段時間都不願與父親說話,父親回家,我總是想法設法地避開。上中學時,學校離家遠,我們平日裡住校,周末回家一次,拿米拿菜,與父親碰面的日子也更加少了。中考前幾個月,連續幾個星期六回家,都能看父親站在門前的柳樹底下滿腹心事的樣子,我磨蹭着走近後,低頭小聲喊聲爸,不等他回答,撒腿就跑開;吃飯的時候,寧願盛碗飯端在門外扒幾口,總想避開他,不願和他多說一句話。後來有個晚自習,班主任突然給我兩瓶鹹菜,說是我父親送來的。班主任告訴我,說我的父親提了兩瓶酒去他家向他打聽我近期的學習情況,並給我帶來這兩瓶鹹菜。不知為什麼,晚上回到宿舍,看到床頭的那兩瓶鹹菜,我躲在被子裡哭了。
長大後,漸漸知道生活的不易,也慢慢開始理解父親。可是對酒卻還是心懷敵意,一看到父親喝酒,仍然會忍不住傷心、生氣。
讀書畢業後,同學們都直接去單位報了到,而我拿着派遣證一直沒能找到接受單位。我苦悶極了,每天關在房間裡不肯出來。父親下班回來,母親邊往桌上端菜邊數落,說誰誰家孩子沒畢業,工作都找好了;誰誰家的子女沒讀啥書也個個都安排到單位了;你上了一輩子的班,家裡沒人能沾你的半點光。父親就更加沉默了,一杯接一杯地悶頭喝酒,看到父親只顧低頭喝酒的模樣,我心裡更煩了。又過了一段時間,我終於接到去鎮上企業報到的通知,接到通知那晚父親很高興,一高興父親就又多喝了兩杯。喝多了的父道出了實情,原來為了我上班的事,一輩子不知道怎麼求人的父親,還是背地裡偷偷去找了他的學生,才讓我得到了在一個鄉鎮企業上班的機會。現在回想起來,心裡仍是滿腹的心酸,不知道我那一生耿直倔強的父親該經歷多少思想鬥爭才鼓起勇氣去向他的學生求助的……
最讓我難忘的是我出嫁的那天晚上,父親又喝多了。喝醉了的父親紅着眼睛,當着親朋好友的面緊緊拉着女婿手,一遍一遍地叮嚀,一遍又一遍地囑咐。父親說我性急,說我任性,要夫包容我照顧我;說我善良,說我上進,讓夫理解我善待我。父親借着酒勁,說了很多很多,我躲在角落裡,哭了很久很久。
……
都說女兒是父親的酒罈子。因為不喜歡看父親喝酒,這多年來我從來沒有主動為父親買過一斤酒,我從心底期待着父親能把酒戒掉,我以為只要父親戒了酒,母親定會開心些,我們定會幸福些。
今年父親肺部患重疾,醫生強烈的建議及每日不間斷地咳嗽讓父親終於把陪伴了幾十年的酒壺收藏了起來,父親不能喝酒了,一喝就胃疼,一喝就咳嗽不止。回家後,看到父親無精打采地坐在飯桌前,沒有酒精的支撐,父親的高大的身材似乎佝僂了不少,頭上的白髮也更多了。
幫母親往廚房收撿碗筷的時候,母親低着頭擦着眼淚說,這次你爸終於把酒戒了。母親的話讓我的眼圈也不由得紅了,父親戒酒了,這多年的心愿終於實現了,可我並沒有想像中的欣喜,相反心口好像撒裂一樣疼痛。看着母親紅腫的雙眼和父親黯然無光的眼神,我才終於明白,這多年來我是多麼自私和不孝,為了自己可憐的自尊和虛榮,竟然一直想剝奪父親僅有的那一點愛好。此刻我才終於懂得,能看到父親坐在飯桌旁從容不迫地淺斟慢飲着,對於兒女來說該是一件多麼幸福的事啊!
現在我唯一的心愿,就是懇求上蒼能給我將功贖過的機會,讓我父親快點好起來,我要做父親最好的酒罈子。我要將父親那透明的玻璃酒杯斟滿,要將父親那白底藍花的酒壺倒滿,要將父親那絳紅色的酒缸裝滿。我要我的父親與往日一樣,每餐坐在飯桌前,微笑着淺斟慢飲…… [1]
作者簡介
周成婉兒,湖北安陸人,喜歡用文字來抒發感情、記錄生活,有文字散見當地報刊和論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