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到不愛時(李小娟)
愛到不愛時
愛到不愛時
她不算漂亮，卻懂得修飾自己；話不多，但眼神凌厲，難掩聰明。總之，她是個很精緻的女人，像是一件看起來簡簡單單卻價值連城的藝術品，夠人回味。
他第一次見她，就是篤定一輩子都不會忘掉她的感覺。在總公司里熙熙攘攘的大會議室里，開會前十分鐘，嘈雜聲達到沸點的時候，她一個人安靜地坐在後排座椅上，像很多的年輕人一樣，低頭劃拉着手機，很專注的樣子。
這個女人確實面生。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幾秒鐘，大腦確認完成了搜索任務；他斷定，她是新到崗，還有可能是新入行。不過看她的年歲，仿佛不是青澀的小蘋果，倒像是位業界精英，自信脫俗，頗有氣場。
開會的過程中，他總是不自覺地去看她，這個女人不做筆記，仍然在看手機。坐在她的斜後方，他可以自由自在為所欲為地打量她而不被人發現。他看到了她白皙的側臉，很有稜角的輪廓。他不由慶幸那日的天時地利，否則如此聒噪冗長的會議能熬痛人的神經。他環顧四周，爽性直了直腰身靠在了椅背上，將目光牢牢鎖在了她身上。
會議到了宣讀年度課題獲獎名單的環節。主持人念到獲獎人的名字，獲獎人就一一就起身跟大家鞠躬致意，掌聲隨後響起。他有一種直覺，她必然是這其中的一個，於是靜靜等着，果然不多時就念到了她的名字，只見她優雅地起身，含笑跟大家點點頭，又優雅地落座。那一刻，他的內心是抓狂般地欣喜，鼓掌的時候也格外地用力。他還記住了她的好聽的名字——田小路，以及她供職的單位。
她的課題得了大獎，主持人讚揚一番後還特別作了簡要的介紹。她的課題題目是《職業女性的審美》，大概是說傳統認為的女性所有的對美期待都來自於異性的欣賞，在新時代下已經越來越不符合職業女性的審美需求。
主持人話音未落，現場一片唏噓。這唏噓聲大多來自男人的驕傲和不屑。她突然成了整個會議室的焦點。他不由神經高度緊張，更加仔細地看着她的表情，甚至已經預備好在某個千鈞一髮的時刻，他要果斷起身為她爭辯。
可是這個女人坐在那裡卻是異乎尋常地淡定，好像這一切都在她的料想之中，或者她還有些開心得到了自己某項研究的最有力的證據。這幫男人的虛榮迂腐和不自量力在這一刻暴露無遺，這讓他——作為一個男人的他不禁汗顏。
到了上台領獎的時刻。她得到了一筆不小的研究經費。台下各路目光匯集，複雜的，嫉妒的目光，是男人的傲慢，挑釁，不懷好意……都透過他們心靈的「窗口」一股腦兒流瀉出來，投送到她的臉上。她呢，從容走上台，而且微笑着將目光迎向了他們，那樣堅不可摧的自信，與世無爭的淡然，包容一切的豁達……一定讓那些對她不屑的男人心裡發毛，羞愧難當了。
總公司對她的論點的支持直接決定了他們下一步的市場主題。職業女性是他們各大商場最主要的消費人群，如此顛覆傳統，顛覆時代的設想讓他不得不在筆記本上她的名字旁劃上大大的問號。
在她走下台的時候，他舉起手機，拍了一張她的大特寫。她似乎察覺了，對他溫柔地一笑，這一笑便定格在了畫面中。
他想要和她私聊。在他們新建的微信群里，他看到了一個叫「田間小路」的朋友，這幾乎是沒有任何的懸念的事。他申請加她好友，很莊重地備上了自己的全名和職位。點了「發送」之後，他就放下手機去洗澡，他覺得洗澡這件事時間足夠長，可以消解他等待的專注，抵消一些看似可能會拉長的時間。而且，如果她是立即回應的，他也要在時間上故意留白，表示他很忙，表示他並不是對她那麼那麼地上心。男人，總是偽裝驕傲的高手。
他一邊洗澡，一邊吹着口哨，腦海中卻回放着今天開會時看到她的一幕幕。其實他根本不想吹口哨，他唯一想做的事就是想她。而且此時的他，赤身裸體站在那裡，除了鏡子裡的自己，真的再沒有別人，為什麼要吹呢？故意掩飾給誰看呢？他不由苦笑，分明是人前呆久了，不由用騙人的把戲騙起自己來了！他在水汽朦朧中努力回憶着她臉上的每一個細節，他甚至突然記起了她白色棉質上衣上的本色刺繡圖案，他感覺眼前一亮，不由咧嘴笑了，淋浴的溫熱的水滑進了嘴裡，他又意識到自己的樣子一定很醜，仿佛被她看見了似的，他又羞羞地正了正姿勢，繼續他手裡的事，和心裡的事。
他從洗澡間出來，很響亮地吹了一聲口哨，然後去倒了杯水，折回來打開電視，這才拿起了手機。
幾乎是意料中的事：沒有回音。
他看看錶，哦，是自己洗澡太快了，原計劃一小時，結果只用了不到四十分鐘。難怪沒有回音。他腦海中組建了這麼一個自以為是的邏輯，也更加確信她會給他一個回音，然後就去看他拍下的那張照片，先放到收藏里，再在圖庫中刪除。
他漫不經心地看着朋友圈，覺得無趣，又打開了自己白天收藏的幾篇文章，結果看了大半篇都沒看明白什麼意思；他突然想檢查一下手機是不是靜音狀態，那樣他就會錯過信息到來的第一時間，看過之後才想起來，他在洗澡之前就已經調過鈴聲音量了。
又點開她的頭像，明知道她未同意加他朋友，他是無權訪問她的朋友圈的，可他還是這麼做了。他又把他們所在的那個群里的信息看了兩次，都沒有她的聲音。反反覆覆，他似乎總在做一些無用的事，他在試圖找到她的一點痕跡，嗅到她的一絲氣息。他每一次無功而返的時候，都會對自己說：「再試試，或許下一次她就會冒泡了呢。」他把手機放下又拿起，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他也總有理由說服自己，或許下一秒她就會來一條同意的信息呢。
他在心裡默默跟她說：「你一來信，我會立刻回復，絕不會裝，絕不會讓你久等。只要你來信。」
他感到了口乾，才想起之前倒的一杯水還沒動。於是，他去喝水。喝完水又覺得餓，這才覺得自己糊塗得很——怎麼連晚飯都沒吃就去洗澡了呢？吃飯的功夫，他單位的一個實習生給他發來了微信，大意是她需要他的幫助，但密密麻麻長篇大論的文字里，看到的多是千恩萬謝，感激涕零的煽情的詞句。他到底還是被打動了，或者是他沒有理由辜負她的一片虔誠，他耐心地打字，打字……忙得把飯都放涼了。
他在跟那小徒弟說每一句話的時候，都希望那是最後一句，他早已心不在焉，可對方還以為他激情滿懷呢。他感覺他們聊了很久很久，聊到他已經說了五次晚安，聊到他開始不停地打哈欠，才算結束。
她還是沒有回音。他隱隱有些失望。不過又想，就算有回音，一邊跟那實習生說話，一邊跟她說話，注意力不集中，也怕說不好啊。
還好，這個難熬的黃昏，總算熬過去了。他的眼皮開始打架，腦海中翻騰起了一天的嘈雜瑣碎，倦意襲來，他和衣躺進了被窩。
他想着她，睡着了。睡夢裡，他還是想着她。她會知道麼？她知道了又能怎樣呢？清晨，他一覺醒來，腦袋裡嗡嗡作響，他定了定神，在眼前一堆又一堆的亂碼里，他辯出了兩個字：不值。
他下床，洗涑，又吹故意地起了口哨。然後，他吃早餐，收拾東西去上班。
電梯間裡，遇到了昨夜聊天的實習生。她說：「咱們直接去會議室吧。」
「怎麼？要開會嗎？」
「微信群里有通知，你沒看到嗎？」
「哦，沒有，昨晚我沒看手機。」他順暢的謊言，讓他自己都驚愕到得意。
看了一晚上的手機，竟然沒有看了一眼自己單位群里的信息。他苦笑一下，復又覺得可笑。就在這一瞬，他感覺他已經忘了她了。
他着實心虛，趕緊拿出手機來看。剛剛點亮屏幕，一條信息簡直是觸目驚心：田間小路通過了您的好友請求。
放回手機，電梯剛好開門。他昂了昂頭，直了直背，頓時感覺自己今天英武得很，帥氣得很，年輕得很。他對着每一個過往的同事微笑，點頭，他的舉動從容優雅，做這一切的時候，他總覺得有雙眼睛在看着他，這雙眼睛就是田小路的眼睛。
之後的事不難想象，就是他追她，追得很用心。可是始終都是他愛她，而她不愛他。最後，她嫁了別人，他也另外找人結了婚。
她的事業蒸蒸日上，關於她的消息無論多麼驚人他都覺得不驚人，只是，他已經確定不再關心她和與她相關的一切。
她說職業女性的審美不該受異性目光的驅使，因為她似乎從來沒把任何異性放在眼裡過。他愛她的高傲，也有些恨她的高傲。他覺得不是他不夠好，而是，她其實——沒眼光。
她眼裡只有自己，沒有任何人。
如果她是雞群中的一隻鶴，註定會榮光一世，也必然會孤獨一世。一生中最刻骨的愛戀沒有結局，到頭來竟然也沒有多少遺憾。時隔多年，他竟沒有想過會是這樣的結果。
不愛，但仍然很欣賞她，就像欣賞一件華美精緻的藝術品。十年後，在一次同行交流會上，她在台上做演講，他在台下欣賞她。她忽然叫到他的名字，讓他談談此時的感受。他居然脫口而出——「我的感受就是你很漂亮！」，結果引來一片譁然，久經沙場的她竟也一時無言以對。
他是真的愕然自己的所做。放下不等於不在，或許再過十年，二十年，如果在這樣的場景中或許他還是會說出一樣的話。只要面對她，他的心永遠不會老，他的情永遠那麼純。
可是，他真的已經不再愛她。真的再不需要吹着口哨來掩飾，也再不會再翻看她的相片；之前的沒留下，之後見到她的每一次，也都沒有想過要再拍一張。
愛情真是一件虎頭蛇尾的事。無論愛得有多深，愛情的那顆糖，在歲月的流中總會化掉，偶爾憶起，香甜仿佛還在舌尖，但真實的，它已經全然不再存在。[1]
作者簡介
李小娟，筆名葉子，太原清徐人，1981年生，中學英語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