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澈中歸來(路陽華)
作品欣賞
澄澈中歸來
去廣靈之前,我的興頭並不是很大。在我的認識里,廣靈應該是一個氣候惡劣,灰天土地的風口。而且,一個國家級貧困縣,那貧瘠,那荒涼,就更不必說了。 所以,我一直認定,那必定是一個灰禿禿的去處。
1
車子駛入大同地界,眼前頓時清朗起來。山,不再那麼壓抑,它們退到綠茵茵的麥田邊際,淡藍的剪影浮現在雲翳里,如同風景畫上清秀逼人的草甸後面,被雲彩縈繞的山峰,輕描淡寫,隱隱約約。
廣靈,就隱藏在這清新,明麗的畫卷里。這裡沒有密匝的車流,沒有高聳的煙囪,沒有行人如織,沒有車馬喧騰。有的是清麗的草、是明艷的花、是成排的樹、是茂密的林,還有湛藍如洗的天空和悠閒遊走的雲。那鮮明的色彩強烈地衝擊着我的視線,讓我看到了久違的清澈,感受到了美的震撼。
我迫不及待推醒正打瞌睡的友人,友人不以為然地說,「現在的環境,哪兒都一個樣。」 我搖搖頭,讓他認真地仰望天空。良久,他才若有所思地說,小時候最喜歡躺在草地上看雲,那時的天空,就是這樣乾淨透明。
是呵,那時。
那時,天是藍的,雲是白的。它們那麼簡單,那麼純粹,卻是多少人記憶中最深的美! 但那時,我一直不以為那便是美,直到後來,天空變得越來越混沌,越來越呆滯,我才想起,那確是一種美,一種令人顫慄的大美。我曾無數次地藉助想像和回憶,把那時的天空復原,但,它只能是一個奢望了。就像一個被大煙摧毀的人,你如何叫他恢復以往的鮮活和神采呢?直到站在廣靈的天空下,我才發現,那份鮮活仍然還在!
於是,在接下來的幾天,我愛上了抬頭,愛上了仰望藍天。我總會情不自禁地停下腳步,去仰望那片深邃與蔚藍。
晴天的時候,山,也是發亮的。太陽遠不如在城市時那般煩躁,它更像是個冷靜而高傲的男子,刻意地收斂起多餘的熱情,將它的光芒遠遠地揮灑下來。那時的山,便是厚重的,敦實的。一條一線,一棱一角,清晰明朗雄渾偉岸。天空也是唯美的,高遠的。寬闊而清澈,有一種透明的質感,使人覺得藍色蒼穹之上,只有無邊無際的空虛。
雲們,更是歡快的,自由的。它們在天空爭相變換着身姿,像棉花鋪成的台階,像天海飄遊的風帆,像山谷開放的雪蓮,向北極屹立的冰山。它們是頑皮的,一忽兒扒在山頭,一忽兒藏在山坳,一忽兒迅疾而去,一忽兒又在你頭頂招手。如果你伸手去拽住它,或一個筋斗翻跳上去,似乎也是可以的。
它們還是認真的,你看那急匆匆而過的蓮花雲,恐怕是要趕着去接觀音;那目不斜視的菱角雲,或許是正在尋找醉酒的呂洞賓;那靜靜地浮在頭頂的荷葉雲,是在等待河中洗澡的七仙女;還有那貼在藍天上的魚鱗雲, 是織女正在為自己縫製七夕的碎花裙......
陰天的時候,天空便成了一副濃重的水墨畫。裊裊的薄霧如淡淡的青煙,緩緩地從山坳里升上來,在蒼茫的天空下變成淡薄冷靜的清悵色,婀婀娜娜纏繞在遠山之中。而天空,卻是厚重的。那雲,如棉絮厚厚地堆積在一起,堆積出一種飽滿豐盈的力量。那時的天空是黑灰色的,是那種沉澱的,厚重的灰,就如歷史積澱下來的滄桑歲月,沉重,悲壯,卻又那麼唯美,蒼涼。它絕不是城市天空的灰,淺薄,浮躁,摻雜了太多雜亂的成分,讓你分不清那灰色是出自煙囪,還是出自天空。
那日,我們在翻滾的暗雲下急匆匆地趕路。狹窄的柏油路筆直地伸向遠方,白楊樹葉翻卷着,傳遞着雷雨即將來臨的信息。車窗外,遠山、莊稼、樹林,在一片濃重的黛青色中急速後退。很意外地,一陣悶雷聲後,一束陽光從濃厚的雲層中破繭而出,如暗夜裡的一道光影,不偏不倚直射在山頂。山頂金光一片,呈現出一種神聖的,令人肅然起敬的莊嚴。我頓時心生敬畏,不由地想起布達拉宮,想起一步三叩首的朝拜者,想起倉央嘉措那句 「這佛光閃閃的高原,三步兩步便是天堂,卻仍有那麼多人,因心事過重,而走不動。」
山川和天空沒有語言和文字,但它們卻創造着無數的表達。在它們的表達中,我看到了天地的親和,聽到了大自然的召喚。灰天土地的,不是風沙和塵土,而正是那些沉重的心事。陽光、雨露、大地,山川,本就值得我們跪身,需要我們謝恩。敬畏黎明的霞光,感恩大自然的賜予。那麼,澄澈,就盡在眼目了。
2
穿過一片田野,看到廣靈的土地。綠油油的莊稼,蓬蓬勃勃地散開來,蔥蔥籠籠地匯入遠方的天際。土豆和莜麵,就生長在這片充滿生機的土地里,它們生生不息,用厚重的營養和耐實的力量養育着這片土地上的人民。
這裡的風是粗獷的,這裡的氣候也是粗獷的,粗獷的地理環境孕育出了粗獷的地域美食,蕎麥、羊肉、胡麻、燒酒......就連那柔弱清寒的涼粉和豆腐,也是筋道而充滿力量的。它們用獨特的魅力固守着自己的領地,吸引着四面八方的食客。
這裡的人是靈巧的。那惟妙惟肖的剪紙,栩栩如生,活靈活現,每一刀,每一剪,都藏着細細密密的心思和千迴百轉的柔情。三千年的手藝在這裡綿綿相傳,成為廣靈大地上的一枝奇葩,成為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中,一朵充滿鄉土味的,驚艷的花。
這裡的景是唯美的。壺流河裡,蘆草蔓生,幾隻野鴨依偎着游向葦叢深處。半空飛過的水鳥,在蘆葦叢上方划過優美的弧線。池塘的水面浮着一層厚厚的浮萍,微風吹過,細碎的浮萍驚慌地你推我擠,幾枝紅蓮臨風而立,不驚不詫,傲世獨立。偶有蛙鳴,聲音雖低,卻厚重,充滿穿透力。遠處的幾片雲,說不清是在聚集還是在飄散。綠茵茵的河灘上,毛茸茸的草兒鋪出一片青綠,羊群點點散落其間,它們悠然自得,或在溪邊飲水,或低頭啃着青草,或安靜地臥在草地上。牧羊人戴着草帽,吸着煙袋,坐在草坡高處,在藍天白雲下坐成了一副優美的剪影。
這裡的村莊,是有故事的。那個叫做落陣營的村子,仿佛是一朵受不起驚嚇的睡蓮,兀自蜷縮在時間地理的側旁。它的故事像遠處的青山一樣真實,卻又像山中的雲霧一樣飄渺,讓人一覽無遺卻又不知所以。
「落陣」,源於鳳凰落腳的故事,它有着民間傳說中固有的美麗和神秘。而「營」,則包含了一個家族幾百年的輝煌和傳奇。據說闖王戰敗後,他的一個族侄隱姓埋名,帶着一營兵馬在此謀生。他秉承「耕讀傳家、篤志詩書」的家訓,百年漁樵耕讀,子孫亦官亦商。他的後代所建成的呂家大院,成為現今北方民居建築中獨具特色的大院之一。那氣派的院落,精緻的磚雕、木雕、石雕,記錄着曾經的富足和興旺。而那剝落的牆皮、殘缺的屋頂、風蝕的門扇和坍塌的牆壁,卻又敘述着歷史的滄桑和悲涼。或許,只有腳下那歲月累積出的厚實的土地,才真正完整的記錄下了那厚實的故事。
這裡的文化是厚重的。那座500年前的水神堂,仍氣定神閒風骨俊美。它在松林的環繞中目睹着人事更迭,世事變化。在水神堂周圍隨手摘得的草葉上,都有三個清晰的齒痕。據說,那是九江聖母與殷家莊塘神鬥法時,聖母因不忍民田受旱自願服輸,並在草葉上留下印記,作為認輸的標誌。幾百年來,每年的農曆六月十八,人們都會在這裡舉辦廟會,獻戲報賽,感恩龍母,祈祝風調雨順。
「百工社」是全國唯一供奉商神的地方,也是廣靈手工業、商業發展的源頭。這裡供奉着老子、魯班與孔子,舊時每逢農曆二月十五和五月初七,廣靈縣工匠都要聚集在此祭祀魯班。東西牆壁上的「百工圖」記錄了清代手工業和百姓生活風貌,被譽為廣靈的「清明上河圖」。
「文昌閣」是學子們寄託夢想的地方,從清代到現代,有多少人在這裡求得了信心和力量,又有多少人在這裡求得了自己的想要?我想它該是靈驗的,匾上那「予奪無私」四個大字就是真正的神靈,幾百年來,它高立於此,默默無言的指點迷津,昭示後人。
夕陽下的廣靈古老而安寧 ,那些遠去的歲月風乾在了土地、民俗、文化、廟宇里,風乾成了一個個故事,一處處遺蹟,一個個節日,一段段文字。猶如文昌閣門柱上那幅傅山手書的對聯,雖被風雨侵蝕得字跡模糊,但卻鐫刻着悠久和文明。
3
在村口,望見兩棵特殊的樹,忍不住駐車去細看。那樹長得很奇怪,彎彎曲曲,卻張揚着一樹繁華,蠻不在乎地向上生長着。它們就那麼立在廣闊的田野中,在一片低矮的莊稼中,與萬物爭輝。
樹後面的村,是南前口村。村中有一條小溪,把村裡的女人滋養得發黑膚細,也把地里的莊稼滋養得油綠油綠。溪兩邊是綠草覆蓋的淺灘,左邊垂着幾顆垂柳,右邊是平整的草地。友人們歡喜着散開來,有的站在樹下閉目聽溪;有的褪去鞋襪,把腳伸進溪流里;有的蹲在溪邊,在水裡撿着鵝卵石;有的坐在草地上,深吸着青草的氣息。他們都那麼認真,就像隱士積攢鳥鳴清風的模樣。
在城裡,再也找不到這麼一方純粹的鄉村了。城市的發展逐漸宰割了鄉村的土地,莊稼地上,蓋起了一幢幢高樓,鄉村逐漸被洋化成了城中村。那些住着高樓的農民,只能在如鴿籠般的窗戶里,回望着曾經的土地,回望那曾經滋養着他們的莊稼。
這裡的人們,身上沾染着山林的嵐氣和青草的清新,他們的臉上流淌着溪水的歡快和乾淨。
路過一個綠意盎然的院子,年輕的女主人坐在竹凳上搖着蒲扇,地上,兩個孩童正在追逐打鬧。見我們進來,女主人忙起身招呼我們坐下。見我們在菜園子邊流連忘返,女主人便摘下幾個西紅柿,塞在我們的手裡。
這才是真正的西紅柿。紅的,如燈籠,黃的,如秋柿。綿綿的,沙沙的,透着天然的純淨和香氣。不像城市裡的西紅柿,鮮艷中透出一種刻意,皮囊里卻空空如也。我顧不得理會胃的抗議,一個接一個的把它們塞進嘴巴里。女主人笑着,又摘了幾個黃澄澄的大如碗口的西紅柿,讓我帶在路上吃。
還路過一個繁花似錦的小院。朱紅的門板,朱紅的窗欞,朱紅的屋檐,還有朱紅的雞冠花,竟讓人有隔若塵世的感覺。在那個朱紅門前,一頭淺灰的畫眉驢,貼着牆壁安安靜靜地立着。我一直害怕這種體型龐大的畜類,怕手機和相機的騷擾讓它狂躁不安,怕它的驢脾氣會瞬間發作,所以我一直躲得遠遠的。但見它悠然自得不急不躁,任憑鏡頭、閃光,在它面前左右忽閃。我看到它抬起眼來,睫毛一閃眼神一瞥,似乎在嘲笑這些城裡人的少見多怪。也是,在這樣寧靜的鄉間,在這個沁着馨香的小院前,又怎會有狂躁和不安呢?狂躁和不安似乎是城裡的事,與鄉村無關。
村長家的院子空曠簡約,土圍牆的牆頭凹凸不平,散發出一種原始的樸素的美。我站在棗樹下啃着新鮮的煮玉茭,小黃狗搖着尾巴,可憐巴巴地望着我。我慢慢嚼着,小黃狗耐心地等着。棗樹下,正午的陽光穿過枝葉,灑下一地的斑駁。裡屋,村長正和媳婦忙着準備午飯,蓖麻油的香縷縷地飄出來,飄滿了整個院。
貼着窗花的方格子木窗內,友人們在火炕上或盤腿,或歪着身子,或坐,或躺 ,他們肆意舒展着自己,沒有一點拘謹和客套。而在城裡,再熟絡的朋友,你都不會去人家床上去坐的,再熟絡的朋友都得接受防盜門和貓眼的檢驗。但在農村,只要你一進門,就會看到一張笑臉,那是打心眼裡的親熱,沒有一點生分,無論你和主人熟不熟絡,都會聽到主人熱情的招呼 ,「快坐,來炕上坐。」對於上門的客人,鄉下人的情感總是如泥土般純樸厚實。
我們坐在火炕上,村長媳婦把飯菜一碗碗的端上來。玉茭、黃瓜、西紅柿,都是剛摘下來的。還有莜麵餄餎 、涼拌土豆,還有酒。怕我們吃不習慣,村長媳婦還特意燜了白米,炒了青椒肉片,買了肉罐頭。吃飯的時候,火炕上的每個人都流露出了幾分貪婪。這帶着泥土新鮮味兒的飯,讓人恢復了動物一樣的本性。
我們要留下飯錢,村長漲紅了臉,急得連連擺手,生氣地說我們這是看不起他們。走的時候,村長媳婦把剩下的幾根玉茭用塑料袋包着,塞到我的背包里。她一臉歉意地說,「不知道你們喜歡吃這個,早知道就多煮點了。」 我說,我抱一下你吧,她搓着手,不好意思地笑着。她身上有那麼好聞的飯菜味兒,我要把這味道沾染到我的身上,永遠儲存在我的鼻尖。
那幾個西紅柿和玉茭,我最終沒有捨得吃掉他們,把它們背回了家,讓我城裡的兒子嘗到了真正的澄澈的味道。當我看到兒子那驚詫的眼神和誇張的神情時,我就知道,那是他有生以來吃到的最好的味道了。
回來後不久,我也試着做了頓莜麵餄餎 ,竟也迷倒了桌前眾生。但我知道,這餐桌上的莜麵遠不如火炕上的莜麵香。村長媳婦提着刀在院子裡割下韭菜,摘下黃瓜的一剎那,我就聞到了城裡的餐桌上永遠聞不到的香。
澄澈就藏在這些畫面里,藏在那一幕幕的景色、風土、人情里。後來,只要一想起這些,這幅畫卷便會一點點地打開,讓我重溫到那日,那時,那景,那情。我想,最好的歸來,也莫過於此了,風土、美景、人情、美食,還有文字和回憶。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