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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泉浴(溫燕霞)

《溫泉浴》中國當代作家溫燕霞寫的散文。

目錄

作品欣賞

溫泉浴

1992年初冬,因公回到老家安遠。由於正好開了車去,縣委宣傳部的老鄉便安排我們一行到距縣城幾十里遠的地方去洗溫泉浴。說到那個溫泉,我其實很熟悉。因為那兒的水池子,還是我父親十多年前帶人去修起來的。只是路太遠,一次也沒去過。這次正好藉機了心愿,所以去時心情特別好。

那天的陽光是那樣的明純清澈。沿途的鄉村像只小狗似的安謐地臥在蒼翠的山腳下。收割後的田野泛着平和的淡青色,常有成群的白鵝和麻鴨咴咴地蹀躞其間;公路邊的溝溪旁,蜿蜒一條都是茂密的鳳尾竹,還有成片成片的桔樹頭巾一般覆蓋高低錯落的山丘,一片濃綠中閃現萬點金紅;斜坡上面那片白茫茫的蘆花,溝谷里的芭蕉,風水樹團抱的土圍子,這如畫的一切,就是生我育我的故鄉呵!

我陷入一種難言的情緒中,乃至我躺入父親親手設計、砌造的溫泉池子時,竟無端地想吶喊幾聲。當時正是下午時分,陽光鋪灑大地,我靜臥溫暖潔淨的泉水中,聽山風微微拂過路邊的草叢,發出輕柔的聲音。隔着一座山頭,似能聽見山那邊男浴池裡那些同伴的喊叫。仰首望天,發現天空是魚肚白的。透過石牆,可以看見附近村莊的炊煙倒有些許的藍。還有狗吠,小孩的嘻笑,這些,都使我回憶起早已逝去的童年。我不知道父親當年把溫泉水引到這兒時是否也曾這樣沐浴過?當時他心裡在想什麼呢?

揣着一顆千纏百繞的心,我在泉水中浸泡了許久,直到全身變成鮮嫩的粉紅色、頭也有些昏沉了,這才戀戀不捨地站起身來。山風吹在身上一點兒涼意都沒有,我看着自己的肌膚在和煦的陽光下將水蒸發掉,慢慢地恢復成原有的蒼白。就在我對自己的身體觀察得入迷時,有個老婦突然從池子左邊的牆隙里走了進來。我嚇得像條受驚的魚似的重又埋入水中,雙眼有些緊張地望着她,不料她倒很大方很隨和地朝我咧開癟嘴一笑,那種慈祥的神態使我想起奶奶還有大姨媽她們。

「從縣裡來麼,妹崽?」

她的聲音和她的皮膚一樣蒼老,但又富有韌性。這股韌性我能從她筋骨皆露的紫銅色的手腳那兒感受到。

「快起來,都洗紅了,等下要頭暈的。」

老婦自己解衣入了水池。她枯槁的軀體在清波粼粼的水中猶如一截枯木,皮膚上深深的皺褶甚至讓我疑心會不會有漂亮的小石斑魚游出來。然而,在那蓬白髮下,她的雙目卻在皺紋里向我射出慈母一般的光波,還有她的聲音她的神態,都在告訴我她的心裡還殘留有幾十年前那個春季油菜花的色彩與芬芳以及和善的活力。此刻,她灑向我的,正是那樣幾滴汪着親情的聖水。這對早已習慣都市的冷漠的我而言,無異於一種撫慰。我遵照她的話,趕快爬起,坐在邊上的石墩上,任風把我身上的水吹乾,一邊和她拉家常。

「我今年七十八嘍,牙都掉光了,食東西食唔動。」

老人告訴我她的年歲,同時咧嘴讓我參觀她光板似的牙床。她說她就住在石牆外頭那個村子裡。這個村子的人一年四季都在這溫泉里洗涮衣服及身體,只是以前沒有池子,現在有了池子更方便了。當時我真想告訴她池子是我父親砌的,可是我突然間覺得頭好暈,只有沉默地坐着。她還在絮叨,說她早年守寡,有三個女兒,兩個遠嫁他鄉,一個招了上門女婿,可女婿最近帶着另外一個女人走了,家裡只有她、女兒、外孫女三個過日子。又說這兒的池子雖然門戶敞開。可從來沒有出過什麼事。

「一到下暮,門口這條路男的就不走了。妹,你頭暈麼?可要到家裡去歇?」

她從池子裡爬上來,坐在我身邊關切地詢問。我看着她嶙峋的身體,目光不由迷濛了幾分。陽光下,她的眼睛安詳地眯縫着。有一隻昆蟲繞着她乾癟的乳房飛舞,那細微的振翅聲似乎是歲月的步音。我的思緒倏忽間飛回到遙遠的從前。那時候的天肯定比現在明澈,山上的樹木只會比現在多不會比現在少。在滿壠的油菜花盛開時,一個年輕女子背着竹簍邊走邊唱,身後的大辮子在艷陽下烏黑閃亮。那個女子是誰呢?我無法看清她的臉,但我敢肯定眼前這個老嫗對於那樣一個場景不會陌生,因為她本身就是那無數個平凡故事中的一段尾聲,同時也是一支生命細流的末端。此時此刻,她是否在回想她當年曾有過的浪漫?

想到她來到世間七十八年後是如此的老弱與淒涼,我不由得傷感起來。我穿戴好後,即刻從包里掏出四塊錢塞到她手裡,讓她去買一雙襪子。她起先不明白我在幹什麼,等弄清楚我的意思後,她竟激動得身軀微顫。她結結巴巴地說這一生中,我是第一個主動送錢給她的「菩薩」。

「女兒也沒咯好哩,哎呀妹子,多謝你嘍!」

老婦喃喃聲聲地向我致謝,熱切地邀我上她家坐一會兒,說是要煮一碗粉皮絲給我吃。我看到她激動的樣子,也陶醉在自己製造的慷慨氣氛中了。一時間,竟弄不清自己是真被她感動才施捨的,抑或只是為了追求某種氛圍才刻意如此,也許兩者兼而有之,不過最主要的還在於她的衰老與無助激起了我的憐憫,使我無法就那樣起身離去。當然,那四塊錢區區不足掛齒,只是它卻讓我從她衰弱造成的心理壓力下解脫出來了,同時也給了她一份意外的驚喜,至少讓她相信了世上還會有主動送她錢的「女菩薩」,這難道還不夠麼?

事後我把這個故事告訴同伴,他們聽後露出一種大人對小孩才有的寬容,仿佛我在說一段蹩腳的笑語,他們只不過因了同情才向我顯示出一絲笑意。我不知自己是否也該跟着他們一起笑,但我仍然不後悔。人生在世,能有一顆易感的心總比擁有一顆刀劍不入的石心更好,至少我願意如此。[1]

作者簡介

溫燕霞江西安遠人,畢業於江西師範大學歷史系,高級編輯。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