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灣(山川)
作品欣賞
洞灣
洞灣是個地名,位置比較隱蔽,就在我們老屋背後,也就是梯兒岩的左側,絕壁千仞,懸崖萬丈,至此卻有一個折回,折回里掛着一道水灣,水灣里藏着一孔岩洞。
九畹風景甚多,洞灣並不出名,屬於藏而不露,倘若日後開發,肯定令人驚喜。
「灣」,我們是知道的,位於半山腰,懸崖峭壁,溝壑垂掛,平時水枯,下雨生瀑。灣里有坡有坎,坡是緩坡,坎是陡坎,坡坎相連,積土肥厚,刀耕火種時屬於好田,只是收莊稼路有點遠,但派遣農活都願意去,因為灣里避風遮陽還擋雨。
「洞」,我們也知道,但在山下看不到,洞讓山體遮擋了,爬上洞灣才能看見,黑黝黝的一個洞,位於絕壁腳跟,洞口藤蔓掩映,生有一層苔蘚,沒有人敢進洞,徒手也進不去,洞口離地三四米高呢。因此,別說在九畹,即便是老屋,大多數人都沒去過,不知道深淺,也不知道底細,只曉得一些傳說。
提及「傳說」,四爺就出場了,四爺哪門不懂呢?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曉人和;明陰陽,懂八卦;曉奇門,知遁甲;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抱膝危坐,自比管仲、樂毅之賢;笑傲風月,未出茅廬便知三分天下……哈哈,那是諸葛亮。
四爺是老屋的諸葛亮,說九畹、道芝蘭,吟離騷、唱屈原……頭頭是道,侃侃而談,沒有他不知道的,就看他說不說。
四爺說:首先,洞灣有洞,洞外有灣,連起來叫洞灣。再者,洞裡有洞,洞能通天。四爺說他年輕時去過,扛着梯子、帶着火把去的。洞口並不大,和老屋大門差不多,洞身卻非常大,洞底平平展展,空間高高大大,可擺八九張桌席。洞中有兩個支洞,一孔有沁水滴答,水滴石穿成水凼,鐘乳石奇形怪狀;另一孔上寬下窄,僅容一人側身而過,燃着火把探路,洞身漸闊,彎彎繞繞,盤旋而上,一直通往洞頂,出洞就到了梯兒岩上。
知道埡口那顆炮彈嗎?四爺開始賣關子。
賣關子是四爺的拿手好戲,比他提皮影唱戲還要熟諳,我們也想知道那顆炮彈的來歷。
四爺說是誰誰在埡口坎下撿的。後腦殼長有反骨的恩當即發問,埡口坎下撿得到炮彈嗎?那誰誰再撿一顆我看看?四爺伸手一刮包,大人說話小人聽!
我見過那顆炮彈,四爺說是迫擊炮彈,前頭像個粗棒槌,尾巴上帶有飛輪,就塞在埡口石縫裡,我們每次路過都想摸,可老虎屁股摸不得,後來有人把它轉移了。
四爺不賣關子了:上至梯兒岩,下到干溪溝,經常有人在路邊林子裡、溝溝里撿到子彈、手榴彈和炮彈,那是國民黨軍隊潰敗逃走時,不堪負重的士兵有意丟棄的。那可不是玩意兒,那都是軍火,軍火玩不得。你們煉幺爹眼睛為什麼看不見?子彈炸瞎的呀?他小時找不到哈數,拿釘子鑽子彈屁眼,轟的一聲,眼炸瞎了,手也炸殘了。
煉幺爹是海的幺爹,長得白白胖胖,可惜眼睛看不見,手指頭也缺兩截,走路兩手左右摸,看不見太陽卻喜歡曬太陽,做得最多的事是幫別人推磨,一邊推磨一邊唱《甲子歌》,唱着歌在黑暗中摸索。
四爺說盡七扯八拉,不是說洞灣嗎?不是說洞裡有洞嗎?不是說洞裡有人嗎?四爺精明呢,他沒有賣關子,是我們轉移話題。
四爺回到原來話題:快解放的頭一年,九畹人四處躲兵,有的跑進干溪溝,有的躲到聖天觀,還有幾個逃去洞灣,實在是攆急了,見坎蹦坎、遇岩爬岩,看見岩洞就想鑽,揪着藤條硬是爬進了洞,抓兵的跟屁股追到洞灣,對着岩洞啪啪地放槍,把洞口那些藤條都打爛了,追的上不去,逃的下不來,當官的就喊人去找梯子。等到搭好梯子進洞,洞裡卻不見人毛,躲兵的從洞裡爬上岩跑了。
果真是「洞裡有洞、洞裡有人、洞能通天」,我曾去過那個岩洞,怎麼不知道洞裡有洞、洞能通天呢?我後悔沒有過細看。
那是何年何月記不起來,我放學後沒見到父親,一連好幾天都是如此,問母親她笑而不答,反覆追問她也不鬆口,我急眼了她才說話,口氣神神秘秘,好像父親是去哪做賊,正說着「你不要和別人說」,天井裡傳來「別人」的喊聲,原來是煉幺爹來了,他來我們家幫忙推磨哩。
我的興趣立馬轉移,我一直想問煉幺爹,炸他眼睛的子彈是在哪撿的,他為什麼要拿釘子鑽子彈屁眼?我也想去撿一顆子彈玩玩。
煉幺爹不給我機會,他吩咐母親餵磨,摸過去抓住磨手子,石磨吱呀、吱呀響起來,隨着響聲他就開始唱:甲子乙丑海中金,丙寅丁卯爐中火,戊辰己巳大林木,庚午辛未路旁土……我朝煉幺爹吆喝一聲,他一下子住嘴住手,他眼睛瞎了耳朵精呢。
我問他看見我爹沒得?他說我眼睛看得見嗎?你爹不是在洞灣做扇子嗎?我母親大吃一驚,忙忙地喊道:幺爹、幺爹,快點推磨!
父親去洞灣做扇子?煉幺爹怎麼曉得呢?其實,只有我不曉得,父親背着茂三爹去洞灣,海可能不曉得,煉幺爹也不曉得?他眼睛看不見,可耳朵精着哩。
於是,我靈魂出竅,決定去洞灣。出門時,我提着一個竹筐,對母親說扯豬草去。母親頓時高興,說她兒子真乖,晚飯獎個荷包蛋。不等她話說完,我拉開側門就跑。
爬上洞灣,看見了岩洞;跨過乾溝,聞到一股油香。好哇,您躲在洞裡弄好吃的!我丟掉竹筐,走到絕壁腳下,發現新砍出來的毛路,毛路一直通向洞口,洞口豎着一架梯子,用藤條綁紮的簡易梯子,每一級跨步都齊我胸口。我扯着梯子上的藤條,猴子爬樹一般往上爬,一步更比一步高,終於爬到了洞口,一冒頭把父親嚇了一跳。
岩洞裡亮有桐油燈,火苗冉冉,冒着黑煙,照在父親和茂三爹身上,洞壁上人影婆娑,倒映在那個水凼里。水凼里滴答有聲,邊上擱有碗筷,相距不遠生有一堆火,火里煨着一個銅罐,燒水、煮飯估計都是它。洞壁靠右打有地鋪,墊着包穀杆,還有一件蓑衣,堆着髒兮兮的被褥。父親坐在洞口用樹兜鋸成的凳子上忙活,身後是用石塊壘砌的鍋灶,茂三爹坐着那條油光閃亮的板凳,匍匐一般也在鍋灶邊忙活。他自打年輕受傷致殘後,再也離不開那條板凳。
我看看父親,父親看看我,瞪我一眼,也不說話,繼續劃篾做扇骨,我知道瞪我是啥意思;我走向他身後的鍋灶,油鍋里咕嘟嘟開着花,桐油燒開花就變成了明油,糊扇子其實是扇子糊明油。我看看茂三爹,茂三爹也看看我,撇嘴一笑,下巴上的鬍子也在笑,晃動的鬍子好長呀,比四爺的鬍子還長。他幾乎是匍匐在板凳上,將一把把做好的摺扇展開,直接浸入油鍋里上明油,然後擱在木架上晾乾,等到明油干透後再收走,一把油紙摺扇就出品了。
我滿岩洞亂竄,什麼都感興趣,走到水凼邊,匍匐着牛飲,沁水有點甜,其實我不渴,主要想體驗一下兩位工匠的飲水。父親走過來,從火堆里扒出兩個燒熟的紅苕,先在石地上滾一滾,再拿在手上吹一吹,一個遞給了我,一個給了茂三爹。
我一邊吃一邊走,燈影里隱約看見一個洞口,剛走幾步,吱的一聲,一隻老鼠竄出來,嚇我一跳,趕緊躲閃,啪的一聲,茂三爹一腳踩了,倒提着尾巴對我說:莫走,等會兒打牙祭!
我突然噁心,哇地吐了,剛吃的苕。老鼠肉能吃嗎?野生動物中,我第一怕蛇,第二怕老鼠。老屋的老鼠成群結隊,天一黑大鬧天宮,竄來竄去,吱吱叫喚,有時還打架,打着、打着掉下來,我們家懶惰的花貓終於勤快,猛地撲過去,兩隻老鼠一口銜了,跳上春台慢慢享用,嚼得嘎嘣、嘎嘣響。
老鼠使我失去興趣,不敢往裡打探了,回到洞口對外張望,洞灣的灣好大,一灣一灣的包穀,包穀杆兒即將抽穗,對面就是穿洞子,再往上就是岩上,岩頭的樹都彎着腰,像是給九畹鞠躬。就在這時,父親問我走不走,說要下去買皮紙,我知道他是擔心我,買皮紙不過是個藉口。
父親在前我緊隨在後,一步一步挪下梯子,待我下去站穩後,父親就把梯子抽了,放倒橫在樹林裡。
啊?您把梯子抽了,茂三爹啷個下來?父親一聲不吭,扯着我往前走。
其實是我多慮,也沒過細想想,下肢殘疾、靠板凳走路的茂三爹,有梯子他也下不來呀?
父親在洞灣待了大約兩三個多月,加工了多少油紙摺扇和油紙斗笠,只有他自己心裡有數,至於產品運到哪去了,也只有他自己心裡有數。反正家裡有這兩樣東西,九畹溪的人家差不多都有,記得我參加工作時,帶走一把油紙摺扇,至今仍藏在書櫃裡,竹片扇骨、皮紙明油,亮亮的扇面,淡淡的油香,扇面上印着一朵梅花,花上還有一隻鳥,像喜鵲也像烏鴉。摺扇是父親親手做的,印版也是父親雕的,油香含有父親的氣味,也含有洞灣的氣味。
這是我唯一一次去洞灣探究,自打告別九畹溪、走進歸州城,回到故鄉的次數有限,更別說是再去洞灣探險,就連聖天觀、梯兒岩都沒去過。尤其是父親病故後,我把母親接進城裡,老屋門上見天掛着猴兒,每到清明節才回去踏青祭祖,或者過年前回去給父親點燈,每年回去最多也就一兩次。但我每次回到老屋,總少不了四處走走,或走門入戶看望長輩,或找兒時玩伴敘談舊情,或爬上筆架山觀賞美景。眺望遠方,時光不同,秀美依舊,梯兒岩盤桓而上,聖天觀高聳入雲,洞灣呢?依舊隱藏在山體之後。 [1]
作者簡介
山川,1980年代從事業餘文學寫作,現為全國郵政作家協會、湖北省作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