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李苦涩(明白)
作品欣赏
桃李苦涩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地处岭南大山深处的唐河初中遇上急缺英语老师,因而师范毕业才一年的郑正从唐洼小学被乡内调整到了唐河初中。
郑正当时并没有见着盖有乡上教办公章的文件通知,还是同村在唐河初中教书的王老师周末放学回村给他捎得口信,王老师见到郑正后略带沧桑和世故的脸上流露着神秘且祝福的神情,那表情至今让郑正记忆犹新。王老师扛着锄头站在郑正家大门口就那么一说:“小正,郝校长反复叮嘱让你下周一务必去唐河初中报到上班,其他事宜郝校长和教办的秦主任沟通好了,郝校长也给你唐洼小学的夏校长打过招呼了”。传完话后王老师就步履匆匆地忙着下地干活去了,王老师属于民办转正过来的,他的妻子是地道的农民,家里还有好几亩田地待他周末赶回来耕作呢!因而王老师属于当时典型的“一头沉”教师,周末对他来说宝贵如金。
郑正在门口呆立了好一阵子才回过神来,心里嘀咕:反正是口信,都是嘴上说的。耳畔回荡着王老师的那番话语,郑正总有点儿半信半疑的感觉,但郑正又深知年长的王老师在他面前从来不会开玩笑的,想到这里郑正一颗悬着的心才算有个理由放下了。
郝校长对他的器重让郑正终生感激不尽。因为在郑正看来,他和教办的秦主任从没打过交道,秦主任估计都不认识他,加之最近郑正又在学校和夏校长为教育学生的方式方法上因意见不合而背着心思呢。所以郑正要想在乡内被调到更大更好的唐河初中去教书几乎是“天方夜谭”,成为一种奢望而已。刚步入社会的郑正家境贫寒,家里姊妹多,他又是老大。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六亲无助,人际关系单一。然而这两位“拦路虎”却都被郝校长拿下了,郑正想起了当年在师范学校运动会上参加的一次长跑项目时最后冲刺的一刹那——如释重负。去年毕业时,郑正梦寐以求着有朝一日能走进唐河初中教书该是多么称心如意!王老师捎来的“口信”让郑正的确有点儿幸福来得太突然的感觉啊!
对郑正而言,唐河初中永远有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魔力”。其实唐河初中也就是一所并不起眼的乡下中学,老师都是本乡本土人,学校没有得天独厚的优越条件。可奇怪的是凡跨进这所学校里的老师像着了“魔”似的只一味安安心心、勤勤恳恳的教书,学生们也着了魔般的踏踏实实、认认真真的读书。,实在应验那句话:“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这样的“魔力”郑正中学时代就深有体会,因为他的中学时代就在这里度过,那时候郝校长就已是唐河初中多年的校长了。
在唐河初中读初二的时候,郑正身上染上了疥疮,这种传染病大多滋生在人的脚手和私密处,一块一块的滋生和流着黄脓,患处发痒而令人无比难受,患者总想用手不停的去抓去挠。奇怪的是一到周末放假,郑正身上的疥疮长的愈发厉害,苦不堪言。可郑正只要进入唐河初中上学了,身上的疥疮竟然会慢慢减少,甚至痊愈起来。难道学校里有“灵丹妙药”?当年郑正对此一直迷惑不解,特别喜欢天天能在唐河初中读书上学。现在他有所明白:为啥在学校疥疮滋生的慢了?原因是他每天的注意力全集中在听课、作业上,减少了用手抓挠患处的频率,减少了感染渠道。因疥疮得后福,郑正在长疥疮的病痛中他的文化基础知识也得到更大的积淀增长,为此他曾因应届生第二名的好成绩得到过郝校长亲自颁发的喜报和奖状。
现在郑正越发醒悟:唐河初中“魔力”源自何处?答案原来在郝校长身上。
那个时候,唐河初中领导机构很简单——“一长两主任”制,郝校长在唐河初中担任校长三十余年了,负责教导的南主任也伴随郝校长近二十多年,只有总务处郭主任在唐河初中工作的时间不长,但也有五六年了。
五十八岁的郝校长,一位精神矍铄、德高望重的长者风范。脸型方正,头型寸发,中等而微胖的身材,肤色略显黝黑,眉毛浓黑而长,显现出寿仙老儿的气色,双目有神而犀利,不修胡须,嘴唇略厚而唇线分明。郝校长笑起来倍感和蔼可亲,但发怒时脸色一黑令人发指,咳嗽一声也能让人心生几分畏惧。
周一那天风和日丽,郑正一一向唐洼小学的几位老师辞别后,虽然夏校长极不乐意的状态下,但又不好意思打破学校以往送别教师的老规矩——他才勉强安排以学校名义支付给学校旁村子里的一位庄稼汉子二十块的工钱,让其翻山越岭将郑正的行李送往唐河初中。
跨进唐河初中的学校大门,郑正找到郝校长的办公室,推门看见郝校长正在办公桌前边抽烟边写东西,抽烟可能是是郝校长最大的嗜好了,不大的房间里烟雾缭绕,不用说已是烟味十足。“郝校长,我来了”。郝校长在烟雾弥漫中闻声抬头一看是郑正,满脸笑容可掬的站起来。“好好,小正,来了好”。让座,倒茶,一番寒暄后,郝校长站在办公室门口呼喊来教导处的南主任和总务处的郭主任,初次打照面,他们很热情。于是郑正的教学分工和办公室兼宿舍很快被他们安排妥当。
见到郝校长的一刹那,郑正脑海里泛起《三国演义》里刘玄德见诸葛孔明的画面来。郑正心里暗暗嘲笑自己是老孔雀开屏——自作多情了。
为了回报郝校长的知遇之恩,郑正在英语教学工作中丝毫不敢马虎,边学边教,有问题及时向学校里几位有经验的老师请教,课堂上大胆创新,想方设法激发学生在课堂上的学习兴趣。郑正并不感到多苦多累,每天倍感遗憾的是时间过得好快。
那是一段乡镇主管财政的年月,教师工资下放给地方乡镇财政负责发放,而对于这些贫困落后地区,财政困难极其常见,所有吃财政的人员都面临一种发不下工资的困境。于是教师工资低不说,还不能按时发放,短则三两个月,长达一年半载,拖欠工资成了那个时期的难忘记忆。为了能发下工资,乡镇领导要求教师利用节假日配合乡镇行政干部一起下乡征收农业耕地上交款、计划生育超生费来弥补增加财政收入。
那个时候在教师队伍里曾涌现了“下海”经商的一股潮流。这一股急流也冲击着走出社会不到一年的二十岁的郑正,每月一百多快钱的工资还不能按时发到手。家境贫寒的郑正没有半点经济基础去下海赶潮流,每当看到父母愁苦不堪的面容,作为家里子女中的老大,不能替父母减轻负担他心里很是难过,甚至憋屈的难受。
郑正家里两年前又添个弟弟,按当时的计划生育政策,他们家被列入了超生对象家庭。不久乡上部署安排的计划生育工作队进驻了郑正村子里,挂帅的队长姓屈,听说也是前几年从教育系统改行来的。他在乡上是一名副乡长,更听说屈乡长带队征收计划生育超生费手段残,点子多。在乡上都已经闻名遐迩。工作队驻扎在村里组长倪二家里,组长倪二门前红椿树上高高挂着一个深灰色大喇叭,在家的村民都白天忙着下地干农活了,几乎家家关门上锁,不便开展工作。所以屈镇长的“点子”是:白天大喇叭开展工作做宣传广播,乡上工作队的人员汇聚在倪二家睡觉、打牌或喝酒,美其名曰:“休整”。等到太阳落山天黑定,他们再登门串户搞征收。
周六晚上,在学校里忙了一个礼拜的郑正刚上床迷迷糊糊睡定,突然大门外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传来,窗户上闪着几束手电筒的亮光,“郑德厚,快——快开门……”那是组长倪二呼唤郑正父亲的声音,那声音里明显带着浓浓的酒味。接着听见郑德厚应声和窸窸窣窣、急急忙忙开门的声音,于是郑正也急忙穿衣起床。
郑正来到堂屋,看见父亲德厚好汉正唯唯诺诺的招呼着他们,德厚老汉为了节约家庭开支,连堂屋灯泡瓦数都是最低的,在昏黄的灯光下,郑正看见五六个幽灵般的面孔坐在凳子上晃晃悠悠,组长满嘴酒气,倪二指着堂屋高椅子上斜身坐着的一个“驴脸型”的人,气势汹汹的对着德厚脸上喷到:“这位是咱们的屈——屈乡长,熬夜加班搞工作很辛苦的”。郑正听着倪二的酒气熏天的话语,脑子里竟泛起了大热天蹲茅坑时目睹爬在屎堆里一团团约两厘米长的蠕动着的白色“蛆虫”,那玩意儿比起蟑螂和蛀虫更觉着恶心。
“驴脸”发话了,言语很粗鲁,一方面说明来意,话语间夹杂着些许威胁的意味,另一方面说话的意思是今晚必须分文不少的将计划生育超生费缴纳到位。蹲在堂屋角落里的德厚早都心里明白他们是奔着收超生费来的,仍然哭脸挂着笑脸,连连说:“今年本打算能在河南金矿山上挣点钱呢!结果去白跑一趟,分文没挣还倒贴路费。最近家里确实没钱,不过我这几天想办法给借啊!”。就在德厚和他们说话间郑正已经拿着一盒香烟在堂屋里给他们一根根发着。
“屈乡长!请抽烟。”郑正递过一根香烟客气道。郑正发的这盒烟德厚老汉是重来舍不得买的,郑正并不抽烟,身上装包烟为了在学校时郝校长和其他老师来办公室看望串门了发的,否则郑正觉得自己太吝啬,人缘会变差。驴脸接过那根香烟觉得不对劲儿,方才抬眼瞅了瞅郑正,郑正忙于给其他人发烟,假装没在意。这时只见屈乡长给倪二使了个眼色,倪二即刻“心有灵犀”似的拍拍郑正的肩膀示意到大门外说话。堂屋里的“幽灵们”闲谝着一些黄色的笑话,驴脸奸邪的笑声一阵阵从大门里飘了出来。
站在大门外的郑正听完组长倪二的一席话后,方才明白今晚工作队是有备而来的,一切都在驴脸的谋划中。原来驴脸早有预谋,就等着郑正放学回家呢!然后给郑正“将一军”而已。郑正毫不犹豫的同意了驴脸提出的条件:用自己一年的工资抵家里父母要缴纳的计划生育超生费。这个结果也许出乎驴脸的预料之外,不到一个时辰驴脸他们就灰溜溜的消失在黑夜里。
三天后,郑正刚下课就被南主任叫到办公室,南主任拿着一张手写的条子说是屈乡长要求郑正签个字,表示同意扣发一年的工资,此事也就成了“木板钉钉子”落到实处了。郑正默默的接过南主任手上的纸条看都没看就签了,然后递给了南主任,转身离开了。南主任这个人对上级领导比对自己爹娘都亲,而且会尽力巴结和极力表现,听资深的同事戏说:南主任一见到女性眼里会发光,前世估计是狼托生的。
月底到了,总务处细心的郭主任逐一通知学校其他老师领取拖欠了近三个月的工资,唯独没有通知郑正。郭主任为人圆滑世故,事后隔三差五的来到郑正办公室,以找他学BB机的用法(当时流行的一种传呼机)为借口实质是想间接安慰郑正郁闷的心情,同时也是想表达一点歉意和关心。郑正心里很清楚,但郑正从不提起扣发工资之事。
郑正一如既往的踏踏实实的备课,认认真真上课。因为他心里怀着对郝校长的知遇之恩未报答呢。
而且在郑正认为:他被“驴脸”扣发一年工资的事情郝校长也许不知情,因为郝校长从没当着郑正面提及过。
郑正觉得郝校长近两个月忙于学校第一栋新教学楼的筹建,正为资金筹备问题忙的焦头烂额。郑正每当郁闷迷茫的时候很想去郝校长办公室坐坐,也许郑正心中的这位“贵人”能给他指点迷津,让心情豁然开朗点儿。但当郑正看到郝校长为校建的事儿操心的眼看着人都黑瘦了一圈儿,不忍心打扰和再添麻烦。懂得感恩的郑正心里明白:当初为他的工作调动郝校长的知遇之恩都未报答完,再给郝校长添麻烦,有些张不开口,况且郝校长又不知情,还是不说了吧!
其实郑正个人的判断完全错了,郑正被“驴脸”肆意扣发一年工资的事,郝校长在事发第二天参加乡上关于唐河初中校建工程的促进会时就听说了,为此郝校长专程撵到屈乡长办公室沟通此事,最后两人闹翻了脸,郝校长得罪了屈乡长,给校建工作也带来了一些麻烦呢!但郝校长从没给郑正提说过,郑正一直被蒙在鼓里,可当郝校长看着若无其事的郑正一如既往、安心认真的工作状态,感到很欣慰。
不知不觉中大半年过去了,“拨云见月”的日子终于盼来了,上面传来了好消息,地方乡镇财政的有关政策改革正式实施了,财政上挂由县级主管统筹,大家一片欢呼称赞。而且教师工资开始逐步上调的政策如春风细雨滋润着大地,教师们有了新希望新动能,工资增加让他们腰板日益硬朗了许多,确确实实沐浴着“尊师重教”的春风。
然而郑正被“驴脸”肆意扣工资的事儿在郝校长心底并没有遗忘和放下,郝校长后来打探到“驴脸”扣了郑正的全年工资根本没有计入乡财政的账户,郝校长得知实情后更是义愤填膺,多次去找屈乡长交涉理论,结果总被对方以各种理由推来推去的,郝校长为此曾在政府院子和屈乡长大吵了一回,骂了屈乡长“良心坏的生蛆”之类的话。可不长时间恰巧碰上机构改革关键期,屈乡长突然又被悄悄调走了,据说去了一个很小的乡镇,职位也降了。自此,郑正这事儿也就不了了之。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岁月转瞬即逝,唐河初中第一栋新教学楼落成典礼不久,郝校长便接到了上级下来的退休文件。郝校长退休那天的欢送仪式很体面,也十分热闹!德高望重的他荣归故里,当之无愧!
当郝校长临别和郑正握手的瞬间,郑正有些哽咽,感恩戴德的话语全卡在喉咙里。可是郝校长还在遗憾的摇头对郑正说:“那件事一直没给你办好办妥,很惭愧啊!——但你一定要坚信美好的未来可期!”。郝校长的这番话语让成熟而刚毅起来的郑正霎时热泪盈眶,瞬间感觉自己浑身充满了无穷的力量。此刻在晶莹的泪光中郝校长的身影逐渐模糊远去,可郝校长身上的“魔力”之光一直照亮着郑正前行的路……
郝校长退休离校的那个下午,天边绚丽的晚霞尽情映照在蜿蜒曲折的唐河上,河面金色荡漾,波光粼粼。郑正仿佛觉着身后那座巍巍“冠山”异乎寻常地伟岸肃穆,半山腰上那片茂盛的桃李林正赶上挂满了青色而希望的果实;山脚下唐河初中的第一栋崭新的教学楼赫然挺立于惬意的霞光中,格外引人注目。
静静伫立于河畔之上,一路从苦涩中走过来的郑正内心不禁放情呐喊:“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1]
作者简介
毛加明,笔名明白,陕西商洛人。中国散文学会会员,陕西省诗词学会与散曲学会会员,商洛市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