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正君 苔花里的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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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欣赏
苔花里的江南
塞北的春天还是娉婷袅袅眉眼初开的模样,在江南,满城红紫早经了几番风雨。阳光落在身上,车窗玻璃隔不断它暖润的意味。自金陵向湖州,车窗外碧水青山蜂拥而来又倏忽远去,很决绝的样子。
我在江南,江南于我,是情绪,是历史,是物候,是烟雨楼台也是废池乔木,不仅仅是地理。
许多年前,曾经有位笔名叫江南的诗人。我忘了是不是读过他的诗了,那个有着代表许多美好情感的名字的人,死于一场暗杀。网上搜索,出来许多美丽的图片和让人心软的诗句,层层叠叠之下,那位诗人像从来没有存在过......每当在车上时总会无由的想些不着边际的事情。动车在江南呼啸而过,让人只来得及抓到一些残山剩水的印象。同样呼啸而过的,还有大半个春天,我什么也没有抓住。这趟车正载着我驶向下一个季节,不会有片刻的停留。暮春的正午,在列车行进的节奏里想到一个句子:那些初夏一样的忧伤。
我要去南浔,这个地名,听起来更像一个过程而不是目的。
古镇出乎意料地从容清静。纵横交错的水路,是繁华年代遗落的绸带,带着些浊意,沉静地绿着。河道两边连绵的绿植颜色更加鲜亮一些,临水而起的白墙黑瓦就在绿植里隐现。鸟声顺着风的轨迹曲曲折折地流动着,我却看不到飞鸟的影踪。
青石条长凳很有些拙朴的意味,凳脚处染着青苔。江南另有一桩好处,室外的器物少见浮尘,方便随地坐卧。取出自金陵带来的烤鸭,蘸料袋破了,鸭肉不知道被泡了多久,入口糯软,微甜微咸,想着配上一壶浓茶或一杯淡酒是不是更好一些?
对岸暗红的栅格窗被同色的木棍支起,黄衫白裙的清丽女子,一只手拢住头发,另一只手拎着水壶,弯斜了腰身,从窗里探身向河里倒水。一道晶莹透亮的水线,从这年轻的、还带着睡意的女子手里落在暗绿的河面。水面微微下沉,然后破碎和反弹,向着天空开出花朵。这时候,一只白猫正踩着黑色的瓦面经过女子的头顶。我清清楚楚地看着这些细节的形成和演变。窗里的女子、屋顶的白猫、对岸的我,在这一刻似乎形成了某种微妙的联系。过往那么多春天里,还有多少美好的细节就是这么形成然后被错过?它们不易被觉察,但肯定无处不在,普通得像是气候。
沿着青条石铺面的河堤闲走,或新或旧的木楼高低错落,沿着河堤排开。临水而居的生活是诗意的,但是——我不无嫉妒地想——他们怎么防蚊子的?
一棵合欢树,旁欹斜出,努力向河面探出腰身。它主干的上半部分不知道衰朽在哪一个年代里,仅凭残存的另一小半树干,年年开枝散叶。北方的荒野和沙漠里,树木难得有乖巧温顺的模样,都在尽力贲张筋肉,抓住每一个分子的养分和水分。作为一棵江南的树,拥有这么旖旎的名字,却以这么惨烈的姿态拼死挣扎,它真是好没道理。
水畔的人家卖些家常饭菜,一张小桌子摆在临水的一侧供客人用餐。要了两三样时蔬,一杯米酒,散淡地同老人谈些家常。风从水上来,弥漫过碧沉的河面,百转千徊地穿过铜钱草丛,沿水边沾染上青苔的条石堤岸攀缘而上,拂过我的鬓角,然后消失在窄街上行人的襟袖之间。这个漫过程很长,像是过尽千帆,这个过程又很短,片刻的恍惚与失神,就到了午后。
踩着不知年代的青石板,出没于一个个或大或小的门户之中,曾经豪奢的变成阴郁,过往繁华的转为寂寞。四面高高的楼台围成天井,抬头看,阳光晴暖,在檐角拉出长长丝线,辉煌过的灯火似乎又从每个雕花的窗隙里透出来。
还有水面上交错的帆樯、华堂里往来的宾客、园林中徘徊的身影、石桥上挥动的手臂......所有这些曾经鲜艳过的东西,带着温度的东西,它们都在时光里浮浮沉沉,时隐时现。
在一个画家的故居前见了一棵树,不粗壮,但有着繁复的枝叶,挂着指肚大小的青绿色果子,不认识。去读墙上的简介,说宅子建于清同治年间。颜色斑驳的门柱内侧似乎有字,以为是对联,认真读出来:努力学习最高指示,勇敢捍卫最高指示。原来,那个年代,也已经成了历史。又转头看树,心里忽然明悟,一定是枇杷。很久以前,在北方的乡村里读南方的归有光,他说,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植,今已亭亭如盖矣。从那时起,我就把枇杷树当作一种深情的时间符号了。那么,我们看到的风景,也只是过往的繁华和美好在时间里剩下的残骸。
据说中世纪的欧洲,一座古堡的价值要和苔藓的面积和厚度成正比。像精美器物上的包浆,因了时光的浸润更加平和厚重。青苔就是时光留下的足迹,河堤,墙面,桥头,甚至树木的枝干,一片一片,一丛一丛,悄无声息却又无处不在。
顺着一条狭长的里弄,走进一户废弃的人家。被木板交叉封闭的木质楼梯,熏黑墙壁,墙根处随意堆放的杂物,所有的东西上面,或浓或淡地爬上了青苔。一扇木窗似乎被忘了关闭,向外开着,三四十年前的样式。最下面一格已经残破了,上面两格的玻璃还是完整的,还可以透过光亮。一定有许多次,它无人理会地在风里开合过,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单调和枯寂。窗户的木边上绿意格外浓重,最宽的木边上,开着五六朵细碎的、白色的苔花,在一片衰朽破败的背景里,很醒目。
第一次见到苔花,很是新奇。拍了照片,后来发到朋友圈。许多人问,到底该横着看还是竖着看。我难道不是拍了一扇残破的窗扇么?疑惑中横过手机,我看到了一条河流,远处是浊浪翻滚的河,近处是褐黄浅绿相间的滩涂,还有布满青萍的水面,窗棂横过来就成了桥的木质扶手,包裹着厚厚的苔,残破颓废的气息扑面而来。那几朵苔花,开放得轻盈而活泼,嫩白得有些耀眼。
换了一个角度,似乎更有象征和隐喻的意义。但我拍照的初衷,也只是被静止和停滞里焕发的微小生机震撼了一下。我很投入地做这些事的时候,苔花只管绽放,并不去理会绽放有什么意义。[1]
作者简介
李正君,甘肃酒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