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正君 在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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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欣賞
在路上
春季的某一天,隨意選了個方向出城。那段時間剛買了一套英文CD,翻來覆去地聽,旋律填滿車箱的空間,像風,像潮水,鼓盪迴旋。車窗外的世界,野草正努力爬上高坡,莊稼鋪滿田地。稍遠些的地方,燒荒的青煙在天地間留下一道道疏淡的墨痕,總在飄搖游離,是一句無法確定涵義的詩。陽光透過玻璃蓋在身上,風從半開的車窗里滑過肌膚,有一個瞬間,心跳就亂了節奏,春天總是這樣。我就想這樣一直沿路走下去,不知道路上會遇上什麼樣的風景。然後,在一段顛簸的石砂路上經過一座小山,山腳下有一處廢棄破敗的房屋。門前荒草離離,杏花從屋角探出半截腰身,不染半點煙塵。就在那個時候,我想到了這個題目。
前半年我有過一段比較寬鬆的時間,做菜、下棋,或者沿着仿古街浪蕩到公園,混在退休或病養的人群里繞着湖轉一圈,然後坐在丁香樹下,漫無邊際地想寫什麼或者寫些什麼。公園裡的音響放着安靜舒緩的曲子,周末的早晨是《大悲咒》。放下許多從前覺得無法割捨的東西之後,發覺沒有想像中那麼不適應。我能把注意力更多投放到自己身上,仔細體味每一步踩實在地面上的感覺,思想卻越飛越高,越過雲層,逸散到我過往沒有到達的高度。那時候丁香還是滿樹的花苞,總是不肯開放,我耐心地等着,慢慢習慣了這樣的生活。
那天傍晚,我在湖邊拍照。平靜的湖水裡忽然多了一個撲騰的人影,一會仿佛仰泳一會仿佛蛙泳。也許是水涼,他邊撲騰邊「啊」「啊」的叫着。在等着保安過來給那人罰款時,想起初中時,也是這樣一個溫暖的四月天裡,自己跳進水庫游泳,然後高燒一周不退……年輕時總會有許多荒唐輕狂的勾當,成年後許多時候自己珍視的、覺得難以捨棄的,回頭審視,未必比那些荒唐的行徑更有意義。我這樣有些飄忽的想些有的沒的,一個女孩子跑上觀景台,東一頭西一頭轉圈圈,嘴裡無意義的「啊啊」叫着,水裡的人卻漸漸不動了。我猛地警醒過來,拍了自己一巴掌,拔腿飛奔。
和另一個人手忙腳亂的把落水的人拉上來,我看到一張年輕的臉,唇上淡淡的絨毛沾着細密的水珠,夕陽下閃着零散的光。他躺在觀景台的石板地面上吐水喘氣。
女孩子蹲在旁邊拍着他,反反覆覆只有一句:你這是做什麼啊,你這是做什麼啊?天不是十分晴好,四周圍了一圈人七嘴八舌的互相複述過程和後怕。夕陽還有些暖意,那些嘈雜聲有些遠。還是兩個孩子,莽莽撞撞地趕着闖進春天的最後一段時光,好像成年人的世界有多美好似的。擠出人群,我這樣想像着他們的故事,覺得他們沒有說謝謝也是可以理解的。
絕大多數時候,我能去的地方總在我的步程之內,並沒有什麼明確的目的。以流浪的心態,在家鄉小城的街巷裡出沒,這個角落遇到一叢花、那個街角看見月亮掛在飛檐上。如果和女兒出去,要時不時停下來等她逗弄小貓小狗。
街上的人來來往往,始終處於出發和到達之間。我覺得這種狀態很奇妙,像此岸和彼岸,像因和果,像新生和死亡,我們在這中間畫出各種各樣的軌跡,總歸都是在路上。擦肩而過的瞬間,和別人的軌跡交錯時,往往能窺見他們不小心暴露出來的一點風景,無聊的時候,我樂於對偶遇的一些人做出一些推斷。譬如一個鬢角有點長、褲管有點短的中年男人,在暮色里表情麻木地匆匆趕路,我知道這是一個體制內的加班男;街上供行人休息的長椅上,一對年輕男女各自就着半個西瓜吃燒餅,臉上還有沒有擦乾淨的灰塵,我覺得他們私奔出來的;中飯時還有幾個老人,各自坐小馬紮上茫然看行人和車流,他們的子女肯定都不在身邊......
某次和朋友喝完茶獨自回家,街上行人很少了。對面一輛摩托車疾馳而來,放着很響的音樂,騎車的男子左臂不停在空中舞動,手指伸縮變幻,嘴裡大聲吆五喝六,與看不見的對手猜拳;又走了幾步,人行道上迎面過來個年輕男人,昂首挺胸,手臂很堅決地揮動着,對空氣說:你看,這件事你要考慮清楚,我沒有那麼多耐心給你解釋......錯過之後,我回頭看他,步態平穩,衣衫整齊,沒有醉酒的特徵。直到回到家,我還是覺得路遇的那兩人帶着些玄幻的意味。
偶爾晚歸的時候,路燈的光芒昏暗而迷離,樓群的間隙里,一彎仄仄的月亮,清淺而疏離。小城裡難得有真正的夜晚,路邊有人頹然獨坐,這是醉酒的,有時也有男女在街角的陰影里私語或是吵架。如果有風吹過長街,揚起落葉或楊花,我會覺得自己正在一個傷感的場景里,踩着好多人的夢境經過,卻不會有誰在一扇窗後看着我。
一個傍晚,十字路口的紅綠燈下,我被一位女子吸引。她面容精緻,穿着白底小藍花的長裙,頭髮很隨意的披到肩上。微風吹過來,幾縷髮絲輕俏地掠過她的眉目,風裡似乎帶着着新浴後的芬芳。無由想起一個詞語:人淡如菊。車流喧囂擁擠,她遺世獨立,嫻靜溫婉地開放在初夏的路邊。她在電動車上,一隻腳撐着地,對着電話語笑嫣然,想吃什麼?要是不想做飯我給你帶回去。你先和孩子做手工,我和閨蜜轉會街......那眉眼間盈盈的笑意讓我的腳步慢了下來,讓這個黃昏慢了下來。聽她清亮的嗓音說着這些浸滿紅塵暖意的話語,就覺得煙火人間裡的瑣屑有別樣的踏實和溫暖。再回頭時,她已經掛斷電話,一個一直在邊上徘徊的男子上了電動車后座,攬住她的腰。他們很快就消失在車流里,留下我在原地發了好一陣的呆。
風景原不止於花草山水,我在街上遊蕩的日子裡,遇上最多的,總是陌生人,木着臉,或急或緩的經過。他們平時都把溫暖美好的東西藏起來,輕易不讓別人看到。所以我喜歡看小孩子,嬰兒車裡的、大人肩頭的、跌跌撞撞學走路的,那些乾淨的臉和清澈的眼神,還來不及被這個世界染上斑駁雜亂的顏色。一想到他們長大後會變成什麼樣子,我就有些無奈。
詩意或者遠方,之所以被一次次提起,總是緣於它們難以企及。《紀念碑谷》里說:我向世界提問,世界以旅途作答,每行進一步,都是前所未見的圖畫。不一定要去雲與山的彼端,塵俗深處一樣有山高水長,一樣有我未曾見過的圖畫。
內心之外,都是遠方。[1]
作者簡介
李正君,甘肅酒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