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米(黄爱华)
作品欣赏
新米
二哥的一背篓谷子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
看二哥打谷子的人多,毕竟现在种水田的人越来越少,打谷子倒也成了个稀奇。一大群人立在水田埂上,闹闹嚷嚷,显得比二哥还要激动。
也是,这么多年,在人吃水都要靠天流的石村,很多人家的水田都改成了旱地,只有二哥一直在坚持种水田。放眼望去,当年石村人引以为傲的水田丘——板上,梯子等样的十几亩水田,大部分都改了旱,种的种苞谷,种的种花生,杂七杂八,格外寂寥。
二哥种的水田就在水田丘的头上,紧靠堰塘,堰塘长年有一股筷子粗的流水。当年十几亩的水田丘就是靠的这点流水,逢干旱年,每家每户轮流放水,一户人家两到三个小时的时间。远的水田,流水根本跑不到,在半路上就被晒得裂口有一搾宽的沟给吃了。靠近水源的几丘水田还能得到一点半米子,而下方的一大片水田,旱得秧苗子红翻翻的,点得着火。这也是十几亩水改旱的主要原因。
二哥的水田是水源最好的地方,这也是他舍不得改旱的原因,时间一长,也成了石村水田改旱地唯一的执守了。
二哥零零总总种的差不多有五六亩水田,在每户人均只有一两分水田的村上,这算是最多的了,问他怎么种上了那么多水田,要知道,水田的种植成本要远远比山田多得多,在这无法使用机耕的乡村,要用牛工,人工,粪肥等,还要看老天爷脸色吃饭,雨水多了不行,干旱了要绝收。从年轻人走出村庄开始,陆陆续续地,水田就没得好多人耕种了。家里有老人的,不忍心抛荒,就让二哥种着;还有的年轻人逢年过节回来,想着还是要有几分烟火,房前屋后成了老荒,看着也不舒服,也央求二哥种了。这样七拣八捡,总到一起就有了这么多。
还有二哥的那句口头禅:反正一块田也是种,一坡田也是种。
不过,二哥捡种的水田,都是离水源最近的,这是他个人的一点小秘密,其实也不用说,种过田的人都知道。
况且二哥打谷子也稀奇得很,他是用板斗打的,不用打谷机,二哥请了三个帮工,四人各据一角,双手上扬,用尽最大力气将泥黄的谷粒刷到板斗角上,谷粒在板斗里打着翻滚,簌簌响成一片,惹得周围看热闹的人的记忆也跟着唏哩哗啦地响。
打谷子,外行看的是热闹,只看到四个壮汉占四只角,稻谷翻飞,响声一片。而内行,扳的就是门道,一把谷草捏在手,轻掂一下,就知道是沉重还是轻薄,是丰收还是欠收,那谷粒的斤两,早就在心里拨拉清楚了。
打谷子的一招一式,都充满了讲究。在村人长年累月的扳磕比较之下,打谷已然成为村上的华山论剑了。
出招之时,稻谷草举过头顶,使的是满力,那是泰山压顶的招式,四角齐发,叩在板斗内角上,成熟的谷粒受此大力撞击,被磕落大半,再抖搂一下,该落的都差不多了;没有落的,是手捏住的部分,或者被稻谷叶包裹住了,这时就是七分力,手腕后退,露出被叶包住的谷穗,此时谷草轻举齐腰,左一下右一下,轻磕即可,这招为青龙缠腰;最后就是收尾的了,在板斗内壁轻磕轻碰,来来回回两三个回合,这招叫老牛点头,一板一眼的划拉下来,成熟的谷粒就落得干干净净,剩下的都是空壳的,半浆子的青粒了。
中途稍歇,打谷子的人再来互相切磋交流,板斗壁的厚薄,稻草的色泽,谷粒的轻重,该怎样发力,该怎样收肘,该怎样踏步,一招一式在水田丘里又一一比划开来。阳光热烈,晒得人嗓门又粗又大。
当年的打谷季,板斗声响彻村上的白天黑夜,叩得黄天厚土都抖一抖。打谷子揭开了村庄丰收的外衣,接下来,村上人家的日子也将如一粒丰收的粮食,过程曲折,充满艰辛,却又颗粒饱满,涨满热情。
二哥是个固执人,他说打谷机打的米不香,谷子非要经过扳后吃起来才有劲道:“那个土里的东西,经过机械化操作过后,就破坏了它的原味嘛,”二哥在人群堆里慢吞吞地吐着烟圈,叶子烟在空气里开出一圈肥硕的花。
帮忙的每个人都忙得不可开交。不一会儿,板斗的谷子就满起来了。二哥背着大背篓,歇在板斗角上,帮忙的人勾身下去,用撮箕盛满,倒在背篓里。二哥拄着打杵,一大背篓谷子压得他几乎贴着了地面,背篓里的那份喜悦却怎么都压不住,颠簸着连渣带草一起背回家,柴米油盐里的甜就在额头的汗水里腌着。
想起小时候我们割谷的情形来。
我们那时都已是半大孩子,在农村,半大孩子能算一个劳力了。虽然还不能背挑,但各种手上活路却是得心应手。比如打谷子时,我们就是割谷子的主力。四个打谷子的人,只有两个割谷子的人,连吐口水的时间都没得,只顾埋头割谷,只听得镰刀嚓嚓的声音。到底是孩子,割到中途,腰酸背痛,抬起头来,看到半空中几只老鹰盘旋,于是扯开嗓子:“老鹰抠脚板儿,老——鹰——抠——脚板儿,哦——嗬……”
声音在蔚蓝的空中翻着筋斗,喊得太阳直打闪,我们不管老鹰是不是真的听到了,反正在吼出这两声哦嗬之后,浑身舒坦,在大人们的哄笑声中又继续埋头下去,过一阵子后,再抻起头,老鹰已不知什么时间离开了,我们带着某种满足的胜利,继续埋头割谷。
打谷子是丰收的热闹,而晒谷子,就是火力全开的战场。
谷子倒在场坝里,趁着晴好天气摊开。黄灿灿的谷粒铺开来,挨挨挤挤,明明听到它们你推我搡的闹嚷声,一走近,却什么都没听到。只剩下这一地明晃晃的颜色,把太阳都晒黄了,让人有些恍惚。一只丁丁雀蹦跳着,在场坝啄来啄去,太阳一闪,被晃花了眼睛,大惊小怪地嚷一声,扑愣着翅膀飞走了。
谷子在大太阳下晒得半天,既充实又兴奋,早都按捺不住了,瞅着一粒粒晒得热情高涨,一圈一圈在场坝漾着,如水波一样。不着急,晒耙早就在边上候着了,给这些谷子一耙一耙地翻身,所到之处,翻得阳光嚓嚓嚓地炸,一通翻耙,将谷子沉重的另一半身子翻上来,立马就老实了,又规规矩矩地呆在场坝,一声不响地继续晒。
这样翻来覆去晒着个把星期后,谷粒就晒得嘎崩脆了。拣一颗放嘴里,门牙上一嗑,嚓,这秋天的第一粒粮食,在唇齿响得干脆利落,如同爆开的米花,炸得人心口发甜。
这是老天爷凑趣的年景。
不凑趣的天气,那就是让人心力交瘁,二哥说,晒个谷子就像是做强盗。看吧,上午还好好的太阳,下午就阴云密布了,天气预报根本跟不上天气的变化。
二哥边说边将谷子扫拢往屋里背。问他可不可以就在场坝铺张胶纸,下雨就用胶纸盖上,二哥把头摇得如拨浪鼓:那不行,谷子不能将就,胶纸边缘的谷子一打湿,就会生芽,盖在胶纸里面的谷子一是会发闷,二是会扯潮气,这样的谷子打出的米就不好吃,有股闷味。
一颗粮食,从发芽到成熟,过程都是千辛万苦。世间生命,亦莫过如此。沾一身风霜雨雪和阳光,才是人间至味。
而收进粮仓的谷子,也正式开始了世间烟火的气息。 [1]
作者简介
黄爱华,湖北省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