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和生活的路
作品欣賞
——同《文藝報》記者談話
《文藝報》編輯部希望我談談如何藝術地反映生活,談談有關藝術規律方面的一些問題。我沒有資格談這個問題。我在創作上成就很小,寫的東西很少。這些年,在理論問題上,思考的也很少。但是,《文藝報》編輯部的熱情難卻。另外,我想到,不管怎麼樣,我從十幾歲就學習文學,還可以說一直沒有間斷,現在已經快七十歲了,總還有些經驗。這些經驗也有成功的,也有失敗的,失敗的比較多,對青年同志們可能有些用處。所以我還是不自量力地來談談這個問題。
我感覺《文藝報》這個題目:「如何藝術地反映生活」,是指文學作品的藝術性。一部作品,藝術的成就,不是一個技巧問題。假如是一個技巧問題,開傳習所,就可以解決了。根據歷史上的情況,藝術這個東西,父不能傳其子,夫不能傳其妻,甚至師不能傳其徒。當然,也不是很絕對的,也有父子相承的,也有兄弟都是作家的。這裡面不一定是個傳授問題,可能有個共同環境的問題。文學和表演藝術不同,表演藝術究竟有個程式,程式是可以模擬的。文學這個東西不能模擬、模擬程式,那就是抄襲,不能成為創作。我的想法,藝術性問題,至少包括三個方面:第一是生活的閱歷和積累,生活的經歷是最主要的;第二是思想修養;第三是文藝修養。我下面就這三個問題漫談,沒有什麼系統,談到哪兒算哪兒。
生活的閱歷和積累,不是專憑主觀願望可以有的。人的遭遇不是他自身可以決定的。拿我個人來說,我就沒有想到我一生的經歷,會是這個樣子。在青年的時候,我的想法和現在不一樣。所以過去有人說:青年的時候是信書的,到老年信命。我有時就信命運。命運可以說是客觀的規律,不是什麼唯心的東西。我們生活在這個世界上,是受這個客觀世界,受時代推動的。學生時代我想考郵政局,結果願望沒達到,我就去教書。後來趕上抗日戰爭,我才從事文學工作,一直到現在。就是說生活經歷不是憑個人願望,我要什麼經歷就有什麼經歷,不是那樣的。從事文學,也不完全是寫你自己的生活。生活不足,可以去調查研究,可以去體驗。
說到思想修養,這對創作、對藝術性來說,就很重要。什麼叫藝術性?既然不是技巧問題,那就有個思想問題。你作品中的思想,究竟達到什麼高度,究竟達到什麼境界,是不是高的境界,這都可以去比較,什麼東西一比較就可以看出來。文學藝術,需要比較崇高的思想,比較崇高的境界,沒有這個,談藝術很困難。很多偉大的作家、作品,它的思想境界都是很高的。它的思想,就包含在它所表現的那個生活境界裡面。思想不是架空的,不是說你想亮一個什麼思想,你想在作品裡表現一個什麼思想,它是通過藝術、通過生活表現出來的,那才是真正的作品的思想高度和思想境界。
第三是文藝修養。我感覺到現在有一些青年人,在藝術修養這方面,功夫還是比較差,有的可以說差的很多。我曾經這樣想過,「五四」以來,中國的大作家,他們讀書的情況,是我們不能比的。我們這一代,比起魯迅、郭沫若、茅盾、巴金、郁達夫,比起他們讀書,非常慚愧。他們在幼年就讀過好多書,而且精通外國文,不止一種。後來又一直讀書,古今中外,無所不通,淵博得很。他們這種讀書的習慣,可以說啟自童年,迄於白髮。我們可以看看《魯迅日記》。我逐字逐句地看過兩遍。我覺得是很有興趣的一部書。我曾經按着日記後面的書賬,自己也買了些書。他讀書非常多。《魯迅日記》所記的這些書,是魯迅在北京做官時買的。他幼年讀書的情況,見於周作人的日記,那也是非常淵博的。又如郁達夫,在日本時讀了一千多種小說,這是我們不可想象的。現在我們讀書都非常少,讀書很少,要求自己作品藝術性高,相當困難。借鑑的東西非常少,眼界非常不開闊,沒有見過很好的東西,不能取法乎上。只是讀一些報紙、刊物上的作品,本來那個就不高,就等而下之。最近各個地方辦了讀書班,我覺得是非常好、非常及時的一種措施。把一些能寫東西的青年集中起來讓他們讀書。我們現在經驗還不足,還要慢慢積累一些經驗。前幾天石家莊辦了個讀書班,裡面有個學生,來信問我讀書的方法。我告訴她,你是不是利用這個時間,多讀一些外國作品,外國作品裡面的古典作品。你發現你對哪一個作家有興趣,哪個作家合你的脾胃,和你氣質相當,可以大量地、全部地讀他的作品。大作家,多大的作家也是一樣,他不能網羅所有的讀者,不能使所有的讀者,都拜倒在他的名下。有的人就是不喜歡他。比如短篇小說:莫泊桑、都德,我也知道他們的短篇小說好,我也讀過一些,特別是莫泊桑,他那短篇小說,是最規格的短篇小說,無懈可擊的。但是我不那麼愛好莫泊桑的短篇小說,我喜歡普希金、契訶夫、梅里美、高爾基的短篇小說。我感覺到普希金的短篇小說和契訶夫的短篇小說,合乎我的氣質,合乎我的脾胃。在這些小說裡面,可以看到更多的熱烈的感情、境界。屠格涅夫的長篇小說,我都讀過,我非常喜愛。他的長篇小說,是真正的長篇小說,規格的,無懈可擊。它的寫法,它的開頭和結尾,故事的進行,我非常愛好。但我不大喜歡他的短篇小說《獵人筆記》,雖然那麼有名。這不是說,你不喜歡它就不好。
每個讀者,他的氣質,他的愛好,不是每個人都一樣。你喜歡的,你就多讀一些;不喜歡的,就少讀一點。中國的當然也應該讀。中國短篇小說很多,但是我想,中國舊的短篇小說,好好讀一本《唐宋傳奇》,好好讀一本《今古奇觀》,讀一本《宋人平話》,一本《聊齋志異》就可以了。平話有好幾部:有《五代史平話》、《三藏取經詩話》、《宋人平話》、《三國志平話》。我覺得《宋人平話》最好。我勸青年同志多讀一點外國作品,我們不能閉關自守。「五四」新文學所以能發展得那麼快,聲勢那麼大,就是因為那時候,介紹進來的外國作品多。不然就不會有「五四」運動,不會有新的文學。我們現在也是這樣。我主張多讀一些外國古典東西。我覺得書(中國書也是這樣),越古的越有價值,這倒不是信而好古,泥古不化。一部作品,經過幾百年、幾千年考驗,能夠流傳到現在,當然是好作品。現在的作品,還沒有經過時間的考驗和淘汰,好壞很難以說。所以我主張多讀外國的古典作品,當然近代好的也要讀。
我們在青年的時候,學習文藝,主張文藝是為人生的,魯迅當時也是這樣主張的。在青年,甚至在幼年的時候,我就感到文藝這個東西,應該是為人生的,應該使生活美好、進步、幸福的。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你的作品要為人生服務,必須作藝術方面的努力。那時有一個對立的口號:為藝術而藝術。大家當時反對為藝術而藝術。但是,為人生的藝術,不能完全排斥為藝術而藝術。你不為藝術而藝術,也就沒有藝術,達不到為人生的目的。你想要為人生,你那個作品,就必須有藝術,你同時也得為藝術而努力。
現在,大家都在談文藝和政治的關係。我在讀高中的時候,讀了《政治經濟學批判序言》,也讀過《唯物論與經驗批判論》和《費爾巴哈論綱》。華漢著的《社會科學概論》,是做為一門正式課程,在課堂上講的。我們的老師好列表。為了幫助學生們理解,關於辯證法他是這樣畫的:正——反——
合。合,就是否定的否定。經濟基礎,一條直線上去,是政治、法律,又一條直線上去,是文學藝術,也叫意識形態。直到現在還是這個印象。文藝和政治不是拉在一條平行線上的。
魯迅一九二六——一九二七年在廣州看到了當時的政治和文藝情況,他寫了好幾篇談文藝與政治的文章,我覺得應該好好讀。他在文章里談到,「政治先行,文藝後變」。意思是說,政治可以決定文藝,不是說文藝可以決定政治。我有個通俗的想法。什麼是文藝和政治的關係?我這麼想,既然是政治,國家的大法和功令,它必然作用於人民的現實生活,非常廣泛、深遠。文藝不是要反映現實生活嗎?自然也就要反映政治在現實生活裡面的作用、所收到的效果。這樣,文藝就反映了政治。政治已經在生活中起了作用,使生活發生了變化,你去反映現實生活,自然就反映出政治。政治已經到生活裡面去了,你才能有藝術的表現。不是說那個政治還在文件上,甚至還在會議上,你那裡已經出來作品了,你已經反映政治了。你反映的那是什麼政治?我同韓映山他們講,我寫作品離政治遠一點,也是這個意思,不是說脫離政治。政治作為一個概念的時候,你不能做藝術上的表現,等它滲入到群眾的生活,再根據這個生活寫出作品。當然作家的思想立場,也反映在作品裡,這個就是它的政治傾向。一部作品有了藝術性,才有思想性,思想溶化在藝術的感染力量之中。那種所謂緊跟政治,趕浪頭的寫法,是寫不出好作品的。
寫大躍進的時候,你寫那麼大的紅薯,稻穀那麼大的產量,鋼鐵那麼大的數目,登在報上。很快就餓死了人,你就不寫了,你的作品就是謊言。文藝和政治的關係,表現在哪裡?
中國古代好多學者,他們的堅毅的精神,求實的精神,對人民、對時代、對後代負責的精神,很值得我們學習。這裡我想談一些學術家們的情況。司馬遷、班固、王充,他們的工作條件都是很困難的,當時的處境也不是很好的,但都寫出了這樣富有科學性的、對人民負責的作品。還有一個叫劉知幾,他有一部《史通》。我很愛讀這部書,文字非常鋒利。
他不怕權威。多麼大的權威,他都可以批判,司馬遷、班固,他都可以指責。他不是無理取鬧。他對史學很有修養,他不能成為國家正式的修史人員,他把自己的學術,作為一家之言來寫。文字非常漂亮,說理透徹。司馬光的《資治通鑑》,是非常令人佩服的,當時沒有讀者,給誰看,誰都不愛看。他把這麼長的歷史事實,用干支聯繫起來。多麼大的科學!李時珍的《本草綱目》,就不用說這部著作大的方面的學術價值,我舉兩個小例子,就可以說明這個人非常實事求是,非常尊重科學。對於人參的功能,歷代說法不一,李時珍把兩種說法並列在這一條目之下,使人對人參,有全面的知識。又如靈芝,這是一種了不起的藥,一種非常名貴的藥。但李時珍貶低這種藥,說它一錢不值,長在糞土之上,怎麼能醫治疾病?我不懂醫學,他經過多年觀察,多年實踐,覺得靈芝不像人們所吹噓的那樣,我就非常佩服他。王夫之寫了那麼多著作,如《讀通鑑論》,從秦一直寫到宋,每個皇帝都寫了好多,那麼多道理,那麼多事實,事實和道理結合起來,寫得那麼透徹,發人深省。他的工作條件更壞,住在深山裡,怕有人捉他。他寫了《船山遺書》。我們的文學想搞一點名堂出來,在古人面前,我們是非常慚愧的。我們沒有這種堅毅不拔的精神,我們缺乏這種科學的態度,我們缺乏對人民對後代負責的精神。中國的文學藝術和中國的歷史著作是分不開的。歷史著作,給中國文學開闢了道路。《左傳》、《史記》、《漢書》,它們不完全是歷史,還為文學開闢了道路。司馬遷的《史記》在人物的刻劃上,有性格,有語言,有情節。他寫了劉邦、項羽,那樣大的人物,裡面沒有一句空洞的話,沒有把他們做為神來描寫,完全當作一個平凡的人,從他們起事到當皇帝,實事求是。這對中國的文學創作有很大的影響,究竟一個人物怎麼寫,司馬遷的方法,是科學的方法。我主張青年同志,多讀一些歷史書,不要光讀文學書。
我最近給《散文》月刊寫《耕堂讀書記》,下面一個題目本來想寫《漢書•蘇武傳》。《蘇武傳》寫得非常好,他寫蘇武,寫李陵,都非常入情入理。李陵對蘇武的談話,蘇武的回答,經過很高的藝術提煉。李陵對蘇武說的,都是最能打動蘇武的話,但是蘇武不為他的話所誘惑,這已經是寫得非常好了。現在我們講解這篇作品,講完了以後,總得說班固寫這個《蘇武傳》,或者蘇武對李陵的態度,是受時代的局限,要我們批判地去看。我覺得這都是多餘的話。每一個人都受時代的局限,我們現在也有時代的局限性,這樣講就是一種時代的局限性。假如班固不按他那個「局限性」,而按我們的「局限性」去寫《蘇武傳》,我敢說,《蘇武傳》就一點價值也沒有了,也不會流傳到現在。我們不要這樣去要求古人,我們的讀者,難道不知那是漢朝的故事?
我們應該總結我們在文學創作上的反面經驗。這比正面的經驗,恐怕起的作用還要大些。多年以來,在創作上,有很多反面的經驗教訓。我們總結反面經驗教訓,是為了什麼?
就是教我們青年人,更忠實於現實,求得我們的藝術有生命力,不要投機取巧,不要趕浪頭,要下一番苦功夫。蒲松齡說,「書痴」的文章必「工」,「藝痴」的工藝必「良」。這是經驗之談。蒲松齡為寫《聊齋》,做了很多的準備工作。《蒲松齡文集》可以說是寫《聊齋》的準備,下了多大的苦功!我們要養成認真思考,認真讀書,認真修改稿件的習慣。我覺得我別的長處沒有,在修改稿件上,可以說是下苦功的。一篇短稿改來改去,我是能夠背過的。哪個地方改了個標點,改了個字,我是能記得的。長篇小說每一章,當時我是能背下來的。在發表以前,我是看若干遍的;在發表之後,我還要看,這也許有點孤芳自賞的味道。搞文字工作,不這樣不行。
我曾經把這個意思,給一些青年同志進過,有的青年有興趣,有的沒有興趣。
我們的生活,所謂人生,很複雜,充滿了矛盾和鬥爭。現在我們經常說真美善和假的、邪惡的東西的鬥爭。我們搞創作,應該從生活裡面看到這種鬥爭,體會到這種鬥爭。我現在已經快七十歲,我經歷了我們國家民族的重大變革,經歷了戰爭、亂離、災難、憂患。善良的東西、美好的東西,能達到一種極致。在一定的時代,在一定的環境,可以達到頂點。我經歷了美好的極致,那就是抗日戰爭。我看到農民,他們的愛國熱情,參戰的英勇,深深地感動了我。我的文學創作,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的。我的作品,表現了這種善良的東西和美好的東西。我也遇到邪惡的極致,這就是最近的動亂的十年。我覺得這是我的不幸。在那個動亂的時期,我一出門,就看見街上敲鑼打鼓,前面走着一些婦女,嘴裡叼着破鞋;還有戴白帽子的,穿白袍的,帶鎖鏈的。我看了心裡非常難過,覺得那種做法是一種變態心理。
看到真美善的極致,我寫了一些作品。看到罪惡的極致,我不願意寫。這些東西,我體驗很深,可以說是鏤心刻骨的。
可是我不願意去寫這些東西,我也不願意回憶它。
我們幼年學習文學,愛好真的東西,追求美的東西,追求善的東西。那時上海有家書店叫真美善書店,是曾孟朴、曾虛白父子倆開的,出了不少的好書。幼年時,我們認為文學是追求真美善的,宣揚真美善的。我們參加革命,不是也為的這些東西嗎?我們願意看到令人充滿希望的東西,春天的花朵,春天的鳥叫;不願意去接近悲慘的東西。剛解放時有個電影,裡面有句歌:「但願人間有歡笑,不願人間有哭聲。」
我很欣賞那兩句歌。但這是不可能的。我們的生活裡面,總是有喜劇,也有悲劇吧。我們看過了人間的「天女散花,」也看過了「目蓮救母」。但是我始終堅信,我們所追求的文學,它是給我們人民以前途、以希望的,它是要使我們的民族繁榮興旺的,充滿光明的。我們民族是很偉大的。這一點,在這幾十年的鬥爭生活中看到了。
凡是偉大的作家,都是偉大的人道主義者,毫無例外的。
他們是富於人情的,富於理想的。他們的作品,反映了他們對於現實生活的這種態度。把人道主義從文學中拉出去,那文學就沒有什麼東西了。我們的作家,要忠誠於我們的時代,忠誠於我們的人民,這樣求得作品的藝術性,反過來作用於時代。
作家不能同時是很有成就的政治家。我看有很多作家,在歷史上,有時候也想去當政治家,結果當不成,還是回來搞文學。因為作家只能是紙上談兵,他對於現實的看法可以影響人,但是不能夠去解決人民生活的實際問題,一個時代的政治,可以決定一個時代作家的命運。
我認為,要想使我們的作品有藝術性,就是說真正想成為一個藝術家,必須保持一種單純的心,所謂「赤子之心」。
有這種心就是詩人,把這種心丟了,就是妄人,說謊話的人。
保持這種心地,可以聽到天籟地籟的聲音。《紅樓夢》上說人的心像明鏡一樣。文章是寂寞之道,你既然搞這個,你就得甘於寂寞,你要感覺名利老是在那裡誘惑你,就寫不出藝術品。所以說,文壇最好不要變成官場。現在我們有的編輯部,甚至於協會,都有官場的現象,這是很不好的。
一定的政治措施可以促進文藝的繁榮,也可以限制文藝的發展,總起來說政治是決定性的。文學的職責是反映現實,主要是反映現實中真的美的善的,古今中外的文學作品,都是這樣。它也暴露黑暗面。寫陰暗面,是為了更突出光明面。
我們有很多年,實際上是不准寫陰暗面,沒有暗的一面,光明面也就沒有力量,給人感覺是虛偽的。文學作品,凡是忠實於現實的,忠實於人民的,它就有生命力。公式化、概念化和藝術性是對立的。但是,對公式化、概念化我們也要做具體分析。不是說一切公式化、概念化的東西,都不起作用。
公式化、概念化,古已有之。不是說從左聯以後,從革命文學才有。蔣光慈、殷夫的作品,不能不說有些是公式化、概念化的。但是他們的作品,當時起到一定的政治宣傳作用,推動了革命。大躍進時有很多公式化、概念化的作品。假如作者是發自真情,發自真正的革命熱情,是可以起到一些作用的;假如是投機,在那裡說謊話,那就任何作用也不起,就像「四人幫」後來搞的公式化、概念化。
這些年來,我讀外國作品很少,我是想讀一些中國的舊書。去年我從《兒童文學》上又看了一遍《醜小鴨》,我有好幾天被它感動,這才是藝術品,很高的藝術品。在童話裡面,充滿了人生哲理,安徒生把他的思想感情,灌輸進作品,充滿七情六慾。安徒生很多作品用旁敲側擊的寫法,有很多弦外之音,這是很高的藝術。有弦外之音的作品不是很多的。前幾天我讀了《詩刊》上重新發表的《茨岡》,我見到好幾個青年同志,叫他們好好讀讀,這也就是小說,或者說是劇本,不只是詩。你讀一遍這個作品,你才知道什麼是現實主義,什麼是浪漫主義。這才是真正的樣本。
在理論方面,我們應該學點美學。多年我們不注意這個問題了,這方面的基礎很差。不能只學一家的美學,古典美學,托爾斯泰的、普列漢諾夫的、盧那察爾斯基的,甚至日本那個廚川白村,還有弗洛依德的都可以學習。弗洛依德完全沒有道理?不見得。都要參考,還有中國的鐘嶸、劉勰。
現在還有很多青年羨慕文學這一行,我想經過前些年的動亂,可能有些青年不願幹這行了,現在看起來還有很多青年羨慕這一行。但對於這一行,認識不是那麼清楚。不知道這一行的苦處,也看不見先人的努力。一個青年建築工人,他給我寫信,說他不能把一生的精力、青春、浪費在一磚一瓦的體力勞動上,想寫劇本、寫小說。這樣想法不好。你不能一磚一瓦地在那裡勞動,你能夠一句一字地從事文學工作嗎?
你很好地當瓦工,積累了很多瓦工的生活、體驗,你就可以從事業餘的文學創作。各行各業的青年人,在本職的工作以外,業餘學一點文學創作,反映他們的生活,我們的文學題材,不是就很廣泛了嗎?不是很大的收穫嗎?我希望青年同志們,不急忙搞這個東西,先去積累本身職業的生活。文學題材是互相勾通的。前些年,文學題材很狹窄。很多人,他不光想知道本階層的生活,也想知道別階層的生活,歷史上古代人的生活,他見不到聽不到的生活。這在文學上有很多例子。專於一種職業,然後從事文學,使我們文學題材的天地,廣大起來。
我在上小學的時候,就很喜歡文學。我最早接觸的,是民間的形式:河北梆子、各種地方戲、大鼓書。然後我才讀了一些文學作品,先讀的是《封神演義》,後來在村里又借了一部《紅樓夢》。從小學(那時候分初級小學、高級小學),我一直愛好文學作品。在高級小學,我讀了一些新的作品:文學研究會的作品,商務印書館出的一些雜誌。我上的是個私立中學,繳很多學費,它對學生採取填鴨式,叫你讀書。我十九歲的時候,升入本校的高中,那時叫普通科第一部,近似文科。除去主要的課程,還有一些參考課程,包括一大本日本人著的,湯爾和翻譯的《生物學精義》,有楊東蒪著的《中國文化史》,有嚴復翻譯的《名學綱要》,還有日本人著的《中國倫理學史》,馮友蘭的《中國哲學史》。還叫我們學《科學概論》和《社會科學概論》。還有一些古書。在英文方面,叫我們讀一本《林肯傳》,美國原版的,讀《泰國五十軼事》、《伊索寓言》、《英文短篇小說選》和《莎氏樂府本事》。在這兩年的時間裡,有這麼些書叫你讀。在中學裡,我們就應該打下各方面的知識基礎。當然這些知識還不是很深的,但是從事文學創作,需要這些東西。你不知道一些中國哲學,很難寫好小說。中國的小說裡面,有很多是哲學。你不知道中國的倫理學,你也很難寫好小說,因為小說裡面,要表現倫理。讀書,我有這種感覺,一代不如一代。我們比起上一代,已經讀書很少,現在的青年人,經過十年動亂,他們讀的書就更少。在中學,我讀了一些外國文學作品,那時主要讀一些十月革命以後蘇聯的文學作品。除去《鐵流》、《毀滅》以外,我也讀一些小作家的作品,如賽甫琳娜的,聶維洛夫的,拉甫列涅夫的,我都很喜歡。也讀法國紀德的《田園交響樂》。這些作家,他們的名字至今我還記得很清楚,這說明青年時期讀書很有好處。
抗日戰爭,我才正式地從事創作,我所達到的尺度很低。
我寫的那些東西,也不是一帆風順的。有一些年輕的同志,對我很熱情,他們還寫了一些關於我的作品的分析,很多都是溢美之詞。我沒有那麼高。自己對自己的作品,體會是比較深的。在過去若干年裡,強調政治,我的作品就不行了,也可能就有人批評了;有時強調第二標準,情況就好一點。我的作品也受到過批判,在地方報紙上,整版地批判過,在全國性的報紙上,也整版地批判過。最近山東師範學院編一本關於我的專集,他們搜集了全部評論文章。他們問我,有些文章行嗎?編進去嗎?我說,當然要編進去,怎麼能不編進去呢。作為附錄好嗎?我說不行,應該一樣待遇。對於作品,各人都可以有各人的看法,一個時期也可以有一個時期的看法。我不把自己的作品看得那麼高,我覺得我的作品是微不足道的。我們可以說個笑話,我估計我的作品的壽命,可能是五十年。當然不包括動亂的十年,它們處於冬眠狀態。在文學史上,很少很少的作品才能夠永遠被別人記憶,大部分的作品,會被後人忘記。五十年並不算短壽,可以說是中壽。
我寫東西,是謹小慎微的,我的膽子不是那麼大。我寫文章是兢兢業業的,怕犯錯誤。在四十年代初期,我見到、聽到有些人,因為寫文章或者說話受到批判,搞得很慘。其中有的是我的熟人。從那個時期起,我就警惕自己,不要在寫文章上犯錯誤。我在文字上是很敏感的,推敲自己的作品,不要它犯錯誤。最近在《新港》上重發的我的一篇《琴和簫》,現在看起來,它的感情是很熱烈的,有一種生氣,感染着我。
可是當時我把它放棄了,沒有編到集子裡去。只是因為有人說這篇文章有些傷感。還有一篇關於婚姻問題的報告,最近別人給我複製出來。當時發表那個報告以後,有個讀者寫了一篇批評,我也跟着寫了一篇檢討。現在看起來,並沒有多大的問題。
我存在着很多缺點,除去一般文人的缺點,我還有個人的缺點。有時候名利二字,在我的頭腦里,也不是那麼乾淨的。「利」好像差一點;「名」就不一定能抹掉。好為人師,也是一患。
我覺得寫文章,應該謹慎。前些日子我給從維熙寫了一篇序言,其中有那麼一段:「在那個時期,我也要被迫去和那些流氓、青皮、無賴、不逞之徒、兩面人、賣友求榮者、漢奸、國民黨分子打交道,並且成為這等人的革命對象了。」寫完之後,我覺得這段不妥當,就把它剪了下來。我們的道路總算走得很長了吧,是坎坷不平的,也是飽經風雨的,終於走到現在。古人說七十可以從心所欲。現在我們國家的政治很清明,文路廣開。但是寫文章就是到了七十,也不能隨心所欲地寫,仍然是兢兢業業的事業。前不久,有人還在威脅,要來二次、三次「文化革命」。我沒有擔心,我覺得那樣的革命,發動不起來了。林彪、「四人幫」在這一場所謂革命中,基於他們的個人私心,幾乎把我們的國家、我們的民族毀掉,全國人民都看得很清楚。
我有幸見到我們國家現在這樣好的形勢,這樣好的前途。
有些人見不到了,比如遠千里、侯金鏡。「文化大革命」剛剛結束,有人傳說我看破了紅塵,並且傳到北京去。有一次文藝界的領導同志到天津來,問我:你看破紅塵了嗎?我說,沒有。我紅塵觀念很重,塵心很重。我從來也沒有想到西天去,我覺得那裡也不見得是樂土。你看小說,唐僧奔那兒去的時候,多麼苦惱,他手下那兩個幹部,人事關係多麼緊張。北京團城,有座玉佛,很美麗,我曾為她寫過三首詩。但我並不羨慕她那種處境,雖然那地方,還算幽靜。我沒有看破紅塵,我還要寫東西。
歷史證明:文壇上的尺寸之地,文學史上兩三行記載,都不是容易爭來的。
凡是寫文章的人,都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夠傳世。能否傳世,現在姑且不談。如果我們能夠,在七十年代,把自己六十年代寫的東西,再看一看,或是隔上幾年,就把自己過去寫的東西,拿出來再看。看看是否有愧於天理良心,是否有愧於時間歲月,是否有愧於親友鄉里,能不能向山河發誓,山河能不能報以肯定讚許的回應。
自己的作品,究竟如何,這是不好和別人爭論的。有些讀者,也不一定是認真讀書,或是對你所寫當時當地的環境,有所了解。過去,對《鞦韆》意見最大,說是我劃錯了那個女孩子的家庭成分,同情地主。這種批評,在強調階級鬥爭的時候,是很厲害的,很有些「誅心」的味道。出版社兩次建議我抽掉,我沒有答應。我認為既是有人正在批評,你抽掉了它,不是就沒有放矢之「的」了嗎?前二年,出版社又再版這本書,不再提這篇文章,卻建議把《鍾》、《一別十年同口鎮》、《懶馬的故事》三篇抽去。理由是《鍾》的男主人公有些自私,《一別十年同口鎮》沒有寫出土改的轟轟烈烈、貧農翻身的場面,《懶馬的故事》寫了一個落後人物,和全書的風格不協調。我想,經過「文化革命」,這本書有幸得以再版,編輯部的意思,恐怕是要它面貌一新吧。我同意了,只是在後記中寫道,是遵照編輯部的建議。
現在所以沒有人再提《鞦韆》,是因為我並沒有給她劃錯成分,同情那個女孩子,也沒有站錯立場。至於《鍾》的男主人公,我並不覺得他有什麼自私,在那種情況下,我們能要求他怎樣做呢?《一別十年同口鎮》寫的是一九四七年春季的情況。老區的土改經過三個階段,即土改、平分、複查。我寫的是第一次土改,那時的政策是很緩和的。在我寫的時候,我已經知道要進行平分,所以我也發了一些議論。這些情況,哪裡是現在的同志們所能知道的呢。它當年所以受到《冀中導報》的批判,也是因為它產生在兩次政策變動之間的緣故。
至於《懶馬的故事》之落後,我想現在人們也會不以為意了。
《鍾》仍然保存在《村歌》一書中,其餘兩篇如有機會,我也想仍把它們收入集內。
過去強調寫運動,既然是運動,就難免有主觀、有誇張、有虛假。作者如果沒有客觀冷靜的頭腦,不作實際觀察的努力,是很難寫得真實,因此也就更談不上什麼藝術。
文章寫法,其道則一。心地光明,便有靈感,入情入理,就成藝術。
要想使文學藝術提高,應該經常有一些關於藝術問題的自由討論。百花齊放這個口號,從來沒有人反對過,問題是實際的作法,與此背道而馳,是為叢驅雀的辦法。過去的文學評論,都是以若干條政治概念為準則,以此去套文藝作品,欲加之罪,先頒惡名——毒草,哪裡還顧得上藝術。而且有不少作品,正是因為藝術,甚至只是一些描寫,招來了政治打擊。作家在這種情況下,是不能爭鳴的,那將越來越糟。有些是讀者不了解當時當地的現實而引起,作者也不便辯解,總之,作者是常常處於下風的。
解放初,我曾和幾個師範學校的學生,通信討論了一次《荷花澱》。《文藝報》為了活潑一下學術風氣,刊登了。據負責人後來告訴我:此信發出後,收到無數詈罵信件,說什麼的都有。好在還沒惹出什麼大禍,我後來就不敢再這樣心浮氣盛了。
有競爭,有討論,才能促使藝術提高。
清末繆荃蓀輯了一部叢書,叫《藕香零拾》,都是零星小書。其中有一部《敬齋泛說》,是五代人作的。有一段話,我覺得很好,曾請曾秀蒼同志書為小幅張貼座右。其文曰:
吾聞文章有不當為者五:苟作一也,徇物二也,欺心三也,盅俗四也,不可以示子孫五也。今之作者,異乎吾所聞矣,不以所不當者為患,惟無是五者之為患。
所以我不主張空談藝術。技法更是次要的。應該告訴青年們為文之道。
一九七六年秋季,我還經歷了大地震。恐怖啊!我曾想寫一篇題名《地震》的小說,沒有構思好。那天晚上,老家來了人,睡得晚了一些,三點多鐘,我正在抓起表看時間,就震了起來。我從裡間跑到外間,鑽在寫字檯下。等不震了,聽見外面在下雨,我摸黑穿上雨衣、雨鞋,戴好草帽,才開門出去。門口和台階上都堆滿了從房頂震塌下來的磚瓦,我要往外跑,一定砸死了。全院的人,都在外面。我是最後出來的一個人。
地震在史書上,稱作災異,說是上天示儆。不是搞迷信嗎?我甚至想,這是林彪、「四人幫」之流傷天害理,倒行逆施,達到了神人共憤,天怒人怨的程度,才引起的。我這個人遇見小事慌亂,遇見大災大難,就麻木不仁,我在院裡小山上搭了一個塑料薄膜小窩棚,連日大雨,不久,就又偷偷到屋裡來睡了。我想,震死在屋裡,也還算是「壽終正寢」吧。
所謂文學上的人道主義,當然不是庸俗的普渡眾生,也不是懲惡勸善。它指的是作家深刻、廣泛地觀察了現實,思考了人類生活的現存狀態,比如社會關係、社會意識,希望有所揚棄。作家在作品中,通過對社會生活的刻劃,對典型人物的創造,表達他這種理想。他想提高或純淨的,包括人類道德、理想、情操,各種認識和各種觀念。但因為這種人道主義,創自作家,也常常存在缺點、弱點,會終於行不通,成為烏托邦。人道主義的作品,也不是千篇一律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是偉大的現實主義作家,他的人道主義表現為一種不健康的形式。我只讀過他一本《窮人》,別的作品,我讀不下去。作家因為遭遇不幸,他的神經發生了病態。
只有真正的現實主義作家,才能成為真正的人道主義者。
而一旦成為偉大的人道主義者,他的作品就成為偉大的觀念形態,這種觀念形態,對於人類固有的天良之心,是無往而不通的。這裡我想舉出兩篇短作品,就是上面提到的安徒生的《醜小鴨》和普希金的《茨岡》。這兩篇作品都暴露了人類現存觀念的弱點,並有所批判,暗示出一種有宏大節奏的向上力量。能理解這一點,就是知道了文學三昧。
1980年3月27日[1]
作者簡介
孫犁(1913年5月11日—2002年7月11日),原名孫振海,後更名孫樹勛,筆名有孫犁、力編、縱耕、余而立、土豹、原平、林冬苹、林冬平、芸夫、孫芸夫、耕堂、芸齋、姜化、庸廬、時限等,河北安平人,是一位中國現當代小說家、散文家。1927年開始文學創作。早年曾當過機關職員、小學教員。中國現代作家、散文家,「荷花澱派」的創始人,歷任天津日報社副刊科副科長、報社編委,中國作協天津分會主席,中國作協第四屆顧問,第五、六屆名譽副主席,中國文聯榮譽委員。1940年代發表的文集《白洋淀紀事》是其代表作。1950年代又發表了《鐵木前傳》、《風雲初記》等作品。2002年7月11日晨六點病逝於天津,終年89歲。[2]
參考資料
作者簡介
孫犁(1913年5月11日—2002年7月11日),原名孫振海,後更名孫樹勛,筆名有孫犁、力編、縱耕、余而立、土豹、原平、林冬苹、林冬平、芸夫、孫芸夫、耕堂、芸齋、姜化、庸廬、時限等,河北安平人,是一位中國現當代小說家、散文家。1927年開始文學創作。早年曾當過機關職員、小學教員。中國現代作家、散文家,「荷花澱派」的創始人,歷任天津日報社副刊科副科長、報社編委,中國作協天津分會主席,中國作協第四屆顧問,第五、六屆名譽副主席,中國文聯榮譽委員。1940年代發表的文集《白洋淀紀事》是其代表作。1950年代又發表了《鐵木前傳》、《風雲初記》等作品。2002年7月11日晨六點病逝於天津,終年89歲。[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