拥抱一棵松(溪汪)
作品欣赏
拥抱一棵松
时隔五年,再游姑苏,与旧踪温馨地相遇。缘分到了这儿,也算是我与江南名城之间的默契吧。上次游的是网师园和沧浪亭,这次该轮到拙政园和怡园了。潜意识里,我仰慕的吉林先贤成多禄一直都在雅致的古园里等着我。
这些年每次出游异乡,总要虔诚地寻访从故乡流淌出去的文化元素。久而久之,就成了一种难改的积习,甚至固化为雷打不动的优雅程序。年复一年痴迷于此,竟幸运地得以屐履处处重逢吉林历史名人的遗迹,总有频现的惊喜慰藉着旅途之中的劳顿。我要的就是这份惊喜啊,觉得人生之中没有什么更能让我心头愉悦。
又来姑苏,当然还要访成公多禄的游踪,哪个名园里又没有成公的身影呢?他年少以诗成名,却科场不利。出山后两度游幕苏州,将名园一一游遍,还有江南名士相伴,“年来载遍江湖酒,惭愧名贤到处迎”。与名流才子们赌酒唱和的风雅往事,百年后依旧同在故乡与姑苏遗韵流芳。
这芬芳真是醉人,我也情愿被一次一次地迷醉,心慕笔追中,让这奇妙的缘分继续往远了走。成公的吟声还回荡在拙政园里吧?七律二首,是与诗友唱和的,同赴雅集的诗朋词友一定不少,反正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吟成了一场高端诗会。“相逢绰板皆词侣,话到乘查是壮游”,“人话中元前夕酒,我来别业故乡山”。这园子也够亲切,居然挂着“八旗会馆”的牌匾,而且从那时一直留到百年之后,等着我来看。
成氏祖籍山西洪洞,先人因官职变迁来到河南确山,又从确山调拨京师。清康熙年间,始祖成凤鸣“奉旨实边”,来到吉林打牲乌拉城北查里巴屯,隶属汉军旗,划入八旗序列。其后,成多禄祖父成可功又迁至其塔木镇西北成家瓦房,成多禄就出生在这个村子里。他从这个村子出发,到省城吉林读书,到奉天入盛京将军幕,到黑龙江省城入齐齐哈尔副都统幕,到绥化任首任知府,而今置身于八旗会馆,肯定有乡愁缭绕身心。那乡愁最终让他绝意功名,回归诗书,以“有史以来东北四大书家”和“关东诗豪”之誉闻名遐迩。
两年前的中元节,他初到苏州,曾到网师园拜见退隐江湖的前吉林将军达桂,即兴而作的五律六章被刻在园内的廊壁上。“尘事忽已远,杳然心迹清。门迎仙客到,园问网师名”,那样雍容尔雅的姿态,已被诗书浸润得熠熠生辉。
五年前我第一次走进网师园,在廊壁前,一句一句诵读诗句时,我也是有乡愁的。我的乡愁穿越百年时光,和成公的乡愁叠加在一起。那是思乡的愁绪,也是文化的愁绪。孰料五年后,又跟随成公一起在拙政园里置身故乡“别业”,果真也是天赐的缘分与福分!
与拙政园里的旷远明瑟、移步换景相比,我更沉迷于怡园的静谧与安适。怡园更适合退隐,两耳不闻园外事。宦海沉浮,总有致仕的一天,在这样的园子里安度晚年,也该满足了。
成多禄的恩师、清末奉天学政朱以增丁忧后就不再出山,长期寓居在园里,园里的时光淡泊而宁静。怡园主人、工诗善书的大收藏家顾文彬是朱以增的岳父,翁婿俩均为耿介之人,无论宦游何地,均秉公执法,刚正不阿,在晚清史留下美名。无论为官京师,还是退隐姑苏,他们都住在一处,又因个人传记一同被载入《民国吴县志》而传为乡邦佳话,当然也是这个园子脍炙人口的佳话。
见到久别二十余年的恩师,忆起当年吉林拔贡考试被列为头名,成多禄既兴奋又感慨。“自怜江上闲桃李,虚领春风廿五年”。江南望族的门第书香、收藏世家的文化气度,都让他眼界顿开。先谈经,后对饮,“吴苑高吟招月共,怡园狂醉抱松眠”,关东才子的倜傥风流也丝毫不逊于江南风雅。
游走廊榭,环顾园中,数株苍松分植于池畔亭边。我随手拍了一张照片发给朋友,他是园林系的教授,遍赏天下名园。很快收到回复,说都是黑松。最高的一棵在北墙边,毗邻假山石,有二十多米高吧,只是树龄看上去似乎不及百年,会是成公醉后抱着睡去的那棵松树吗?旁边的亭子该是他对月畅饮的地方吧?
看过一幅晚清吴榖祥所绘的《怡园主人像》,顾文彬老人坐在古松下执卷读书,神态恬然。恍惚中总觉得他画的是成公,那身后的苍劲古松正是成公抱过的。
我从亭子里起身,也去拥抱眼前那棵高大的黑松。重游姑苏,专来怡园,就是为了抱一抱这棵松啊。这么多年来,一直追访成公的天下游踪,终于来到了这棵松前。树身上仍有成公的酒气与体温,与早春的杨柳风一起,让我沉醉,不知归路。
有一束松针落在我的身上,正如百余年前,会有一束松针落在成公的身上。其间经过的,是缓缓的温暖的时光。我和成公相隔百余年,我和松相距数千里,但我们都在时光里,注定会在乡愁里相遇。[1]
作者简介
溪汪,原名王力。1970年生于“诗县”舒兰,现居历史文化名城吉林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