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庄稼情结(郭洁)
作品欣赏
我的庄稼情结
年近不惑,还经常会梦到一个场景:绿油油的庄稼地一望无际,在田地之间,是茂盛肥美的芳草。我站在那片草地上,看着风吹草低,却不见我的牛儿。牛儿呢?我怎么没有把它带过来?这么丰盛的美餐,我为什么竟忘记把牛儿牵过来?于是,我每每在懊恼惘然中醒来。
总做这样的梦,无非因为儿时我干得最多的活儿是放牛,而且总找不到草盛的地方让牛儿大快朵颐。
农忙季节,父亲白天要耕地,所以不能让牛饿着肚子干活,就要在正式下地以前让它吃饱。我是家里最小的一个,没有力气做别的,就只有放牛。但是要早起。于是我每天都是在熟睡中被叫醒,在意识还没有完全清醒的时候就牵着牛儿上路了。蒙蒙胧胧中,在心里盘算,到哪里去放呢,哪里的草多呢?其实不管怎样盘算,放牛的地方永远是那几条草埂,翻来覆去。有时就想,这些草埂被那么多牛啃了无数道,为什么每次来,牛还是吃得那么津津有味呢?看着牛悠闲的甩着尾巴吃草,那么容易满足的样子,我往往很羡慕但也很可怜它。
但有一次,我却被它激怒了,因为它糟蹋了我心中敬畏的庄稼,它吃了秧苗。
我亲手抚摸过那些秧苗,那些稻谷;我看过它们从谷种发芽到成苗成熟再收割回来的全过程。我看见父亲用大手试着它的温度培育它长出嫩芽;看见它被他种到新翻的泥田里,又精心搭起大棚,为它们筑起通透的小屋;看见母亲坐在明晃晃地水田里把长大的它们拔出来又分插到更多更大的水田里。我见证了粒粒皆辛苦,我知道每一株稻穗里都浸着一把汗水,都回报着数颗米香。庄稼地里,都有三尺神明。那些泥土和扎根泥土的庄稼,除了有种田人的日日守望,还有日月清风的问候,还有种子生命的投资和传承。所以看到庄稼被糟蹋,我的内心便涌起无法忍受的憎恨,不管那是我家的田地,还是别人家的;不管那作践者是我家的,还是别人家的。
那天早晨,我依旧在睡意阑珊时被叫醒,机械般牵着牛儿去放。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父亲唤我回去吃饭的声音,便牵了牛儿往回走。谁知那牛儿竟似知道自己一回家便再没有吃饭的机会,一路上硬着鼻子,任我是骂是拽是哭是打,把沿路的秧苗一口气吃到头。在农村,这种做法叫“带口”,牛在吃草的时候,看到青绿壮实的秧苗偶尔忍不住卷一口,是允许的。但那天早上,我家的那头牛明明是为了贪吃,再也不管它小主人的管束,胆大包天地公然挑战主人的底线。我虽然经常放牛,但对这庞然大物一直心有畏惧,每看到它尖尖的长角,便已怯退三分。但那早不知哪来的勇气,我一路死死拽住缰绳,与一身牛力的它来个殊死较量。我甚至做好了牺牲的打算,随时做好它伸出长角将我顶翻在草埂上的准备。就这样,我们一人一畜,在那个初夏的清晨上演了一出眼泪、痛骂与死磕到底的对抗。
结果是,它到底还记得我是它的主人,还是不情不愿地被我生生拽回家去。然后,我流着泪狠狠地惩罚了那头可怜的老牛。
说可怜,是我现在对那时的它的评价。回想起来,它的“早餐”没有吃饱,却面临一上午的农活,有灵性的它大概也顾不上许多“大义”,只能用这种方式填饱肚子,为自己“争取”一点“牛权”了。但当时在我眼里,它就是个可恨的、践踏庄稼的恶畜。回到家里,我把它拴在门口的大椿树下,打了个拴牛的死结,然后回身到屋,举着一条麻绳鞭子就出来了。我当时的冲天怒气,连身高马大的父亲都无法阻拦。我使劲力气,一鞭一鞭地抽在它身上、腿上,看着它不停地躲闪、跳跃;我大声训斥着,骂它糟蹋庄稼,问它还敢不敢再这样不通人性,直到自己筋疲力竭,才算罢休。我发泄着心中的委屈,为被这畜牲的欺负,更为那田埂边一路被吃掉的已经快要扬花的稻秧子。
其实,牛是种田的功臣,是每家的金贵动物,并非家家都养得起。我们家的牛,就是和邻村的一个亲戚合伙豢养的。真正祸害庄稼的,除了田野里的鼠獾虫雀,还有农家自己养的家畜。
那时因为贫穷,家家户户都会养很多小牲畜来补贴家用,什么猪啊羊啊鸡啊鸭啊,五花八门,样样都有。小户人家,对这些牲畜的投资是简单的:羊可以放到草盛的地方去吃草,其他的牲口无非像人一样一日三餐,定点给些吃食,吃得也都是人吃剩下的残渣剩饭或腐烂的菜叶、田间地头找到的野果野菜。那年头,人能吃饱就是万幸了,哪里有多余的粮食去喂牲口?所以这些畜牲往往都填不饱肚子,个个皮干肉瘦,好在大都是散养,它们可以自己到处去找点吃的。但一不留神,它们就跑到谁家的菜园子或庄稼地里去了。到底是畜牲,没品没性的,吃就吃呗,人家还糟蹋,连吃带踩。特别是猪,吃高兴了还要在庄稼地里就地打个滚撒个欢,往往祸害一大片。农民都是心疼庄稼的,无论菜园还是他们的庄稼地,那都是他们的命根子,所以一旦碰上畜牲们糟蹋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势必一番穷追猛打,直撵到它老家,还要恼火叫骂。被打了家畜的往往心疼自己的家养,又不得不陪上笑脸说尽好话,都是泥巴地里打过滚的种田人,都知道那每棵菜苗每粒谷里饱含的辛酸。
记得有一次,我上学已经快要迟到了,但是路上偏遇到谁家花生地里一头大猪把头埋在土地吃得正欢。我飞身跑到地里,连打带吼将那畜牲赶跑。然而待我走出很远回头看时,那大猪又回到地里去了。我心急如焚,一面是上学怕是已经迟到,一面是眼睁睁看着畜牲在糟蹋庄稼不能视若不四。一番犹豫之下,我拣起几个土块,一个转身回马便向那田间杀去,口中边虚张声势地大声呵斥着,边远远把土块扔过去,直到把那大猪赶到老远,确认它回到村里有人看管,才气喘吁吁地上学去。后来有没有因迟到被惩罚,现在都已忘记,但是当时心里的那番舒畅与坦然,却是记忆犹新。 那种舒畅,是因为自己像战士般保卫了心中神圣的庄稼地; 那种坦然,是因为没有对劳动果实的被践踏置若罔闻。
如今,早就抖落一身泥土,装模作样的做起了一个足不染尘的“城里人”,也早就见惯了餐桌上的各种奢侈与浪费。但是见到白花花的米饭被丢弃,心中依然犯罪似地愧怍。骨子里流淌着的农民的血液,让我无法忘记那些田间地头的匆匆脚步和来自于庄稼地的神圣恩赐。[1]
作者简介
郭洁,原名郭琼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