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小學(馬克文)
作品欣賞
我的小學
年過半百回憶孩童時的往事,就像回望遺失在煙波浩渺中的故鄉,朦朧而美好,特別是小學生活的片段鮮活而溫暖,令人回味無窮。
我的小學是在三個地點上的。九歲那年,生產隊開設了教學點,我和村里幾個年齡相仿的孩子入學念書了。老師姓馬,本庄人,二十出頭的樣子,皮膚白淨,手指細長,前胸和後背上各有一個隆起的疙瘩,據說是小時候騎驢摔的(也可能是營養不良缺少某種元素所致)。馬老師的白淨和文靜跟隊裡其他人臉色黑紅,手指粗短、高聲大嗓的形象形成鮮明對比,一看就是個有文化的老師。一年級在生產隊看糧食的場房子裡上課,沒有課本、沒有桌凳、沒有筆墨,老師把生字寫在一塊黑色的小木板上,教我們讀。我們八個孩子坐在熱土炕上興奮而好奇地大聲朗讀:「毛主席萬歲!中國共產黨萬歲!」念一會兒,老師把我們帶到場裡,每人面前劃一塊「作業」讓大家照着黑板寫字。多數同學用隨手撿來的木棍寫字,吳林珍的爸爸是生產隊長只有他用廢電池的墨棒寫字,顯得優越而富有,吸引來好多羨慕的眼神。下課了,我們就到生產隊倉庫的周圍以及隊長家門前的土坎下尋找廢電池,往往一無所獲。老師給我們布置了書寫作業,手插在褲兜里巡迴檢查,誰寫的好就在旁邊多站一會兒,微笑、點頭,再悄悄離開;誰寫的不好,在屁股上踢一腳,罵一聲虧你大,然後蹲下身子抓起學生的髒手寫幾個字,讓照着寫。老師的臉上始終掛着微笑,腳上的力度也不大,所以我們並不害怕這種處罰,只是字寫不好感到怪不好意思的。那時候,沒有系統地單獨學漢語拼音,拼音是在學漢字時帶着學的,老師領讀:g-uo—國,中歸的歸,我們跟上念:g-uo—國,中歸的歸,所以我們的漢語拼音都學得馬馬虎虎;老師也沒有詳細強調每一個字的書寫筆順,只籠統交代了漢字的書寫規則:「從左到右,從上到下;先中間後兩邊;先進人後關門。」我們就按這個順序寫字,一些結構特殊字的筆順都寫錯了,而且錯了多年,後來走上講台,在黑板上寫字時才發現了問題的嚴重性,慢慢糾正,但黑板上不知已經寫錯了多少,誤人子弟、貽害無窮,心裡至今有愧。
第二年,我們的「學校」轉移到了倉庫的一間倉房裡。那時生產隊的糧食產量很低,糧食打碾以後給國家交過公糧,給社員分給一點口糧,剩下的寥寥無幾,庫房時常空着,所以就把一間小倉房騰出來做了教室。門口的一面牆上泥了一個黑板,地上參錯砌了高低不同的幾排柱子,架上木板,高的是桌子,低的是板凳。我們一起入學的八個孩子五個升到二年級,三個留了級。二年級時我們有了課本,有了鉛筆和白紙訂的作業本,開始在本子上寫作業,但書面作業很少,大多時間仍然在地上寫字。跟以前「毛主席萬歲!中國共產黨萬歲!上下大小年田,灑水、掃地、釘木箱;站崗、放哨、抓壞蛋」不同,有一篇課文的內容很有意思,讀起來很順口、很起勁。
粉碎四人幫,
人民喜洋洋;
除了四大害,
祖國更興旺。
課文的題目早已忘掉,但那種挺着胸脯、扯着嗓子、掙紅臉蛋、跟老師大聲朗讀的情景,仍然歷歷在目。
一年以後,我們的教學點撤併到大隊的小學,馬老師繼續給我們代課,我們班的五個人全部升到了三年級。大隊的小學就是大,有窗戶上安着玻璃的教室、有老師辦公休息的房子,有大大的黑板和木頭的桌凳,有鐵環跳繩,還有一副用木杆撐起的籃牌。課堂上我們讀書、寫字、算算術,下課了男生在院子裡摔跤,打槓、丟窩兒;女生跳方、打沙包、抓五子。老師房子的門背後掛着鐵環和跳繩,但平時不給着玩,只有六一前後才能玩幾天。四年級開始寫大小楷,一周兩篇。那時候的老師基本都能寫毛筆字,老師給每人寫一張「影格」,我們就襯在大楷紙下面描,描完一頁,又用小楷毛筆,順着大字四周的格線寫小楷,叫做「帶字」。寫一張大楷並不費事,要完成帶字需耗費好多時間。這是最令我們頭疼的。真正的語文數學作業並不多,一學期寫薄薄的兩本,多數時間還是在院子裡畫字,在桌子上演算,那時桌子上看不見「愛」「喜歡」等青春萌動的信號、看不見「早」或者「奮鬥」等自我鼓勵詞語、也看不見對老師的詛咒,只有密密麻麻的演算痕跡。等到學期末尾,臨近考試不寫作業了,我們就在作業本的背面盡情地寫字、演算,富有而貪婪,像一位長期飢餓的人終於可以放開肚皮吃飯一樣。那時沒有課外書可讀,馬全東有幾本小人書,但他視若珍寶,比命還值錢,只是偶爾拿一本炫耀一番,讀幾段讓我們聽聽,調調大家的胃口,誰想看就掏五分錢,雖然小人書的誘惑力很大,但錢是硬頭貨,大家只好望書興嘆。由於缺少課外閱讀,缺少想象力,不知道大山外面還有更大的世界,對作文很不開竅,每次考試,前面死記硬背的東西很少出錯,但後面的作文令我頭疼不已,語文成績總是中等水平,這個短板至今難以補齊。數學學的比較輕鬆,但是五年級的「工程問題」始終沒有搞懂。每次考試幾乎都有這樣一道分值很高的題目:一項工程,甲單獨做需要X天,乙單獨完成需要Y天,現在二人合作M天,乙另有任務,剩餘的由甲一個人做完需要多少天?看到這樣的考題,首先在心裡默默地罵一通,乙這個壞慫不做完再走,不知跑到哪兒日他娘去了,留下一點活把兒害人着呢!罵過以後就選擇放棄。好在這類題上中學以後再沒有遇到過,對以後的學習也沒有造成任何影響。不會終不會,過了也就過了。
那時候實行留級,一學年下來語文數學考不夠六十分就得留級,留級生個子大、學習差,很沒面子。所以學生都害怕留級,都為六十分這個擺在眼前的、實實在在的目標而奮鬥。有些天生不愛念書或者智力缺陷沒法念書的孩子,留上幾級,個子比別人高一頭,成績比別人差一截,遭人嫌棄,自感難以相處,就早早淘汰,該幹啥幹啥去了。
哪像現在,學生到學校就成了皇上,不念書還得捧着,體制不許管,家長捨不得管,老師不敢管,學生不受管,沒壓力、沒負擔、沒目標,糊糊塗塗,渾渾噩噩,被社會、家庭、學校的多股暖風吹得迷失方向、滑向泥潭。這種狀況一定得改。也有好學的學生,比我們高一級的一位同學,經常在校園裡嘰嘰叨叨地背一本厚厚的塑料皮小書,聽說他在背成語字典,我也想擁有一本成語字典背背,但手裡沒錢,也不知道在哪裡能買到,公社的商店裡是沒有書籍的。
那時候農村的孩子都很忙,不是忙作業,而是忙家務。寒假裡趕着牲口到離家幾公里的老虎溝、雙虎灘等處放牧、掃茅衣。天氣晴朗的早晨吃過早飯,給毛驢備上鞍子,帶上背篼、麻袋、掃帚等工具就出發,到了目的地,牲口吃草,人掃茅衣,傍晚裝滿背篼和麻袋返回。雙手上裂開了橫七豎八的口子,晚上睡覺前,用熱水洗手,再把麥子嚼成糨糊狀的「麥精」,填進裂口之中,用水果糖紙包好紮緊,早上會好一些,但一幹活,風一吹又重新裂開流血。其實山里沒有什麼可吃的東西,只是讓牲口磨磨嘴唇,壓壓飢餓,給家裡省點兒草料。一個假期出來,能掃夠半年煨炕的茅衣,也能給牲口節約一些草料。暑假更忙,主要是放牛羊、給牲口割草。父親把牲口看的被人重要,小雨淅淅瀝瀝地下着還要我們給牲口割野草。那時家家都養牲口,天天割野草,崖畔、地埂等有限的幾處長草地方早被光顧掃蕩過無數遍,去哪裡割?跑過幾座山頭,潛入鄰村的樹地(退耕還林),偷一背篼野草往回走,草上的露水順着屁股和雙腿向下流,雙手被雨水泡得發白、麻木,但心裡是興奮的、愉悅的。
五年級學區統考後,我和堂侄被選拔參加縣回民中學的招生考試,我倆歷時三天,步行八十公里,到興隆參加考試。一個月後,村裡的馬德才老漢捎話讓我九月三號到回民中學報到,帶上鋪蓋和碗筷。我說沒見通知書,馬老漢不知道通知書是啥,說我給你通知着呢,還要咋通知!那時我最遠去過公社,還不知道縣城在什麼地方,縣回民中學對我們來說是個遙遠而神聖的殿堂,沒想到這個殿堂就在不遠處向我招手。九月三號,告別了我的山村小學,告別了馬老師,告別墨棒,擠上了開往縣城的班車,開始了一段全新的求學生活。[1]
作者簡介
馬克文, 男 ,寧夏西吉縣第二中學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