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處世哲學
作品欣賞
我沒有受過完好的學校教育,所讀書卷也很有限。有時承蒙不棄,被認為還有點什麼思想見解,並不隨波逐流也者,首先是得益於生活實踐的啟示與好學好問的感悟。
就是說,我承認「實踐出真知」的基本命題,同時也不否認基本之外的例外與變異。
馬上就是我的60歲生日了,積一個甲子之經驗,我能夠告訴讀者們一點什麼呢?
第一,不要相信簡單化。
我到處講一個意思:凡把複雜的問題說得小蔥拌豆腐一清二白者,皆不可信;凡把解決複雜的問題說得如同探囊取物,易如反掌者,皆不可信;凡把麻煩的事情說成是一念之差,說成是一人之過,以為改此一念或除此一人則萬事大吉者,皆不可信。
主要矛盾解決了,次要矛盾也就迎刃而解了——說實話我這一輩子還沒怎麼碰到過這麼便宜的事情。大多數,絕大多數是主要矛盾解決了,次要矛盾反而更加突出激化、更加麻煩了。
所以我雖然讚揚針灸,卻不相信點穴和咒語。
我知道世上沒有萬能藥方,所以我也不為某味藥的失靈而氣惱或反目為仇。我常常不抱非分的期望,所以也很少過於悲觀絕望。
第二,不要相信極端主義與獨斷論。
世界上絕對不是只有黑白兩種顏色、善惡兩種品德、敵我兩種力量、正謬兩種主張、資無兩個階級。
要善於面對和把握大量的中間狀態、過渡狀態、無序狀態與自相矛盾的狀態、可調控狀態、可塑狀態等等。
世界上的事情絕對不是誰消滅了對方就可以天下太平光明燦爛。動不動把自己樹成正確正義一方,把對方扣成錯誤乃至敵對一方,動不動想搞大批判罵倒對方——不論是依勢的甲批乙還是迎潮的乙批甲,都帶有欺世盜名自我兜售的投機商味道與小兒科幼稚。要學會面對真正的大千世界而不是只「面對」被某種意圖或者理論過濾過改繪過的簡明掛圖。
在沒有絕對的把握的大量問題上,中道選擇是可取的,是經得住考驗的。
第三,不要被大話嚇唬住。不要被胡說八道嚇唬住。不要被旗號嚇唬住。
因了發明一句話而搞得所向披靡者,多半大有水分。大而無當的論斷下邊不知道有多少漏洞和虛應糊弄。
過猶不及。過於偉大或過於卑微,過於高明或過於愚蠢,過於奇特或過於陳舊的話語,都值得懷疑。
不要陷於標籤與旗號之爭,不要認為一划類一戴帽子就可以做出價值判斷。不要以為一划類一判決世界就井井有條了——多半是相反,更加歪曲了。
戴上桂冠的也可能狗屎,扣上屎盆子的也可能冤枉,這是一。桂冠云云可能本身就不可貴,盆子云雲可能本身就不丟人,這是二。同一個類屬或概念之下可能掩蓋着各種不同的狀態以至於性質,這是三。你的分類法本身就沒有被證明過,你的劃類術又極低智商,因此不足為憑,這是四。
要善於使用概念而不是被概念所使用所主宰。
一般地說,在沒有足夠的根據的情況下,在常識與大言之間,我選擇前者。但我也絕不輕率地否定一種驚人高論。對後者我願意抱走着瞧的態度。
第四,不要搞排他,不要動不動視不同於自己的為異端。
特別是在文學與藝術問題上,以及在許多問題上,寧可相信別人與自己都是處於瞎子摸象的過程中,人們各有道理又各執一詞。世間的諸故事中,沒有比瞎子摸象的比喻更深刻更普遍更給人以教益的了。
所以,多年來我堅持一種說法:可以黨同,慎於或不要伐異。最好是黨同喜異,黨同學異。可以老王賣瓜自賣自誇,不要王麻子剪刀別無分號。提倡多元互補,不要動不動搞你死我活。
我致力於提倡與樹立建設性的學術品格。多數情況下,我主張立字當頭,破在其中——立了正確的才能破除也等於破除或揚棄謬誤的。事實已經證明,沒有立即沒有建設的單純破壞,帶來的常常只能是失范、混亂、墮落,這種真空比沒有破以前還糟糕。
第五,所以我提倡理解,相信理解比愛更高。
甚至於批評謬誤,也要先理解對方,知道他是怎麼失足,怎麼片面而且膨脹的,知道他的局部的合理性乃至光彩照人與總體的荒謬性是怎麼表現與「結合」的。而不是簡單地把對方視如妖孽。沒有人有權力動不動把對立面視如妖孽、牛鬼蛇神。
我主張見到自己沒有見過或弄不清楚的事情先努力去理解它體味它,確有把握了,再批評它匡正它。我不贊成那種凡遇到自己不明白的東西就聲討一番,先判罪再找理由的惡習。自己弄不懂的東西不一定就壞,對於自己鬧不明白的東西明智的做法是一看二研究,不行就先掛起來。
所謂理解也就是弄清真相的意思,先弄清真相再做出價值判斷,這是最根本的原則。先做出價值判斷再去過問真相,乃至永不去過問真相,這是聰明的白痴的突出標誌。
任何人試圖以真理裁判道德裁判者自居,以救世主自居,眾人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不要隨便信他。
所以我提倡費厄潑賴,我不相信魯迅的原意是讓人們無止無休地殘酷鬥爭下去。
所以我贊成不搞無謂的爭論,對於花樣翻新的名詞口號,對於熱點熱門,對於咋咋呼呼,我常常抱不為所動所怒,靜觀其變,不信其邪,言行對照,比較分析的態度。
所以我常常懷疑關於自己已經發現終極真理的自我作古的宣告。
第六,我承認特例,但更加重視常態;我夢想某種瞬間,但更重視經常;我不相信用特例和瞬間來否定常態和一般的矯情。不管這種矯情以什麼樣的大言的形式出現。
所以我原諒乃至常常同情凡俗,認為適度的寬容是必要的。
待人,我喜歡務實態度,我寧願假定人是有缺點的,多數是平庸的。平庸不是罪,通俗不是罪,對於有毛病的人不必嫉惡如仇。利己也不是罪,但是不能害人。害人害國,只知謀私利,我很討厭。[1]
作者簡介
王蒙,河北南皮人,生於北京。1948年加入中國共產黨。1953年開始文學創作,以短篇小說,《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引起社會關注。1957年被錯劃為右派,六十年代調往新疆。1978年調回北京作協,歷任北京市作協副主席、《人民文學》雜誌主編、文化部部長、中國作協副主席、中國共產黨第十三屆中央委員。1989年辭去文化部部長之職,專心創作。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青春萬歲》、《活動變人形》、《戀愛的季節》、《失態的季節》、《躊躇的季節》、《狂歡的季節》及大量中短篇小說和散文等。有《王蒙選集》四卷。[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