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兄弟張德林(吳平生)
作品欣賞
我的兄弟張德林
【我的兄弟張德林】
我與張德林異域他鄉,並非同宗共脈,也非行走於江湖黑道白道。其所以平常我稱他德林兄,無非是我們同在一建築工地打過工,同沐酷暑,同浴風霜,同流血汗,同遭白眼,還有共同的快樂。
雜工班,在建築行業算是最低層的一等。因為雜工既不是施工員、測繪員等八大員之列,也非木工、鋼筋、泥工技師,因而工地上最繁重最髒最累的活,誰都可以叫他們去做,唯獨沒有支配他人的權利。但就是這樣一個很不相中的行業,德林兄卻做得有聲有色。今年,寧鄉梅雨綿延不斷,夏時發大水,萬多平方米的建築凹地,天天三、四台抽水機像豬娃子撒開四蹄向母豬吸乳一樣抽水,一遇大雨,就得增至五、六台水泵,因為建築施工一環套一環,各班組趕進度猴急。春寒料峭,我經常見他背上背着一摞電纜和一台抽水機下地下室抽水,常常雨衣雨褲磨破了,裡面的毛絨衣也濕了,他卻馬不停蹄,保障工地不停工,連項目部朱總葉總都不得不點頭稱讚:老張抽水很到位。夏天氣溫回升,地下室因潮濕而滿是白箍黑箍蚊子,人只要被叮上皮膚立馬起坨,奇癢無比。有時,他臉上、手上、腳上、背上到處是坨,從地下室上來一邊喝水,一邊急搔癢。時入深秋,項目部調他搬運架管。他這人做事有划算,肯賣力,深得他的領導張宇華賞識:什麼事情只要交給老張去做都不用操心。因而,好些難事重事,衝鋒陷陣的就是德林兄了。工地上卸下來的架管扣件橫七豎八雜亂堆疊,老張便將架管區別以不同規格、扣件區分不同型號分類堆放,以便於塔吊操作,也便於自己與夥伴們裝車。架管、扣件送到租賃公司後,又一一的將其卸車堆碼,點數記單,仔細計算,老張從未錯過數。夏時,烈日當空,鍊石蒸砂。中餐後一點來鍾,德林兄又和他的夥伴們坐着突突突的拖拉機送架管去了。他黑黝黝的皮膚,戴一頂黑不溜秋的草帽,穿一身汗漬如鹽霜雜染的衣服,一踏屁股坐在成堆的鋼管上,若你看見了他,他便會主動向你招手微笑,他在用肢體和面容語言向你說:我送架管去了。表象似是滑稽,我卻笑不出聲來。
清理架管扣件是件很繁雜的事情,要從雜堆中抽出架管,拾掇扣件。有一天,他瘸着腳來喝水,對我說:「腳又被鐵釘釘上了,痛死我了!」說罷,脫去膠鞋伸出腳板給我看。我一看,黑洞洞的鋼釘眼周圍,皮膚白白的,最外圍就有血痂了。我說:「你這是第三次了,怎麼又不去打破傷風抗毒素疫苗啊!」他說:「冇事呢,我把鋼釘拔出來後,又用一塊木板狠狠地抽打傷口,使裡面的血液連帶鐵鏽一起擠出來,就不會得病了。」我見他每次都是這樣以蠻治傷太痛苦了,便對他說:「你要時刻注意安全。」他說:「地下室光線暗,到處散落着釘有鋼釘的模板木方,你防哪一時,哪一塊?」我說:「你休息一下吧。」他說:「不,還要送一車架管才回來吃晚飯呢!」他一邊說,一邊伸手從書桌上拿起安全帽戴上,把帶子系穩,踮步走出了門。微風中,他着灰色上衣黑色褲子的身影,總在我面前晃動,只是我的眼睛越來越模糊了。
德林兄記性好。每當晚飯洗涮後,我們這些稍大齡一點的打工仔聚在一起,天南海北談古說今,有時三四個人坐在一起無聊時,我就提議在坐的每人輪番講故事。往往由我講一個故事作開場後,接下來就只要你張開嘴巴開懷大笑了。因為輪二番後,德林兄幾乎全包場了。聽德林兄講故事,讓我回到了天真的童年,讓我忘卻了生活中的瑣碎與煩惱。更讓人欽羨的是,他講故事形神兼備,從不翻現本。我這人記性欠佳,從他講述故事中略記一二。一個是《滿女婿學戲》。說從前有個戲曲世家,連幾個女婿也是戲曲藝人,唯滿女婿欠聰而未入行。滿妹子要面子,不想讓丈夫被人瞧不起,在家教夫唱戲,對夫說:「我教一句,你學一句。丈夫聽說是學戲,還要在岳父母及幾個姨姐姨夫面前露一手,喜上心來,放開嗓門大唱。德林兄認真學其丈夫模樣,清嗓斂氣,脖子拉成鴨公子一樣,佐起喉嚨拼氣唱戲,聲音宏亮,驚得我目瞪口呆。正月十五,滿妹子與丈夫一道回娘家。岳父母聽說滿女婿學戲很是高興,便招來見識。唱《華容道義釋曹操》,「曹公敗走華容道呀……」聲音高亢,岳父母點頭稱讚:「還不錯。」滿女婿接唱:「你細些咀唱嘍。」岳母說:「你大聲唱無妨。」滿女婿唱:「怕鄰居屋裡聽見呢。」岳母壯膽:「你放心唱,這是自己家裡。」 滿女婿唱:「你咯只蠢豬呀!」岳父岳母及一家人驚得「呀——」的一聲!滿女婿接唱:「我要睏去。」原來滿女婿把妻子教戲過程一字不漏照搬,只是岳母的話是滿妹子所說罷了。
第二個故事講《此時不翻身,更待何時》。有個秀才屢試不中。這年逢考,秀才一連三夢,一夢:一竹篙頂一帽子於大門前;二夢:牆上種白菜;三夢:與姨妹子赤身背靠背而睡。第二天起床,秀才將夢說與朋友解。朋友解;一夢是馬桶懸空;二夢是站不穩;三夢犯科場大忌,對你赴考不利。秀才懷夢抑鬱愁悶,終日不展顏。其岳母見此問起原故,秀才將夢說。岳母問:第一個夢是什麼?秀才答:「一竹篙頂帽於大門前。」岳母雙手一拍大腿,笑逐顏開,說:「好,那是一舉成名,二夢呢?」秀才說:「牆上栽白菜。」岳母歡天喜地,說:「好,那是高中!第三夢呢?」秀才羞羞答答難於啟齒,岳母鼓勵說:「沒事,做夢吧,但說無妨。」秀才答:「我與姨妹子赤身裸體背靠背而睡。」秀才說着低下了頭。這時,只見岳母拍手叫絕:「好!此時不翻身,更待何時!」德林兄說時,雙手一拍大腿,做出秀才擁抱姨妹子入睡的姿態,憨態可掬,笑得滿堂掉牙。不日,秀才進京趕考,果然高中。故事詼諧中不乏智慧,秀才對岳母的聰慧點撥感激涕零。
聽故事,在文化消費日益蛻變的當今,實在是一種罕見而豐富的精神文化美食了。張德林,是活躍於民間的非物質文化遺產活寶。
工地上的生活本來就十分單調而乏味,但只要德林兄在,生活就有色彩而滋潤。每當晚餐後,我的宿舍變成了工友俱樂部,就有德林兄唱花鼓戲的音泉流淌,就有他邀三、四好友喝酒行令猜拳,就有梁山好漢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俠義江湖,就有他玩牌時興奮的氣場渲染,就有工匠們自己的號子與歌聲。
德林兄生性開朗,十分閒趣,聽他打電話,也是一種意想不到的收穫。初來乍到,只見他接電話時稱呼:領導啊,黨委啊,書記啊。我以為他是和哪位領導通話,可陡見話鋒一轉:太婆咀啊,姐姐,妹妹,親愛的啊……,德林兄這樣的電話一天要通四、五次,時長日久,我每每聽到這樣的電話就取笑他:德林兄,你和你老婆真像電影《李雙雙》一樣,先結婚,後戀愛。他就笑笑。60多歲的人了,夫妻之間還保留着這種幽趣與浪漫,實屬不易,肯定他倆夫妻恩愛,家庭興旺。德林兄好榜樣。
那個春日,他因淋雨抽水感冒了,我提一件牛乳,沏了一杯濃濃的白糖薑茶去看他。可他就把這點微末小事記在心上。日後回家,他總是帶八隻十隻的土雞蛋送我,這土雞蛋全是他老婆自家集積的,裡面還有綠殼子蛋。我雖然深諳夏天雞蛋不宜久藏的道理,但平常總是捨不得吃,待到三四好友聊天玩牌夜深後,才取蛋煮着,往往四隻蛋中或二、三隻變壞,尷尬中,我心裡還總是懷揣着一種對德林兄的感激。
誠然,德林兄也是個個性彰顯的人,如性情直爽,爭強好勝。如果他遇上什麼不順眼不滿意不合理少人情的事,不管對方是領導、親戚、朋友,他都會毫無忌諱,竹筒倒豆子——直來直去,從不隱瞞自己的觀點。他這個性可能予人生不利,可我喜歡,因為與他打交道不用設防。至於爭強好勝,最顯而易見的是表現在牌桌上,雖是小牌娛樂,但從不敷衍,據此,足可見他平常做事的認真。
工程喜封金頂,民工去留自然。但工地上誰都這麼認為:雜工班即使僅留一人,也非張德林莫屬。2014年11月30日,寒風刺骨,凍雨如鞭,德林兄繼往穿着一身泥巴衣服裝架管上車,坐在拖拉機上顛顛簸簸送架管去高壩窯了。下午,項目部通知他結賬。
下午四點多鐘,只見他肩背被窩手提塑料桶又踮着腳從我門前走過,他微笑着向我打招呼:「吳老師,拜拜了。」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我一下磁在那兒。上午,他從地下室清理架管扣件時,腳板又被鐵釘釘上了。我說:「好,回家,你可放放心心地休息一下子了。」他搖了搖頭,說,「我還有78歲的老娘患坐骨神經痛,天天用藥,我還得尋份事做。」
望着他一跏一拐穿過工棚,走出工地大門,沿着圍牆漸行漸遠的身影,我淚眼朦朧,恍惚間,我面前矗立着一座雄峰。張德林,你的吃苦耐勞,你的賢良孝道,你的精神風骨,將永遠成為我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精神力量!
德林,感謝你,有你為兄真好![1]
作者簡介
吳平生,湖南省寧鄉縣人,1987年至1996年,任鄉鎮文化站輔導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