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命中的三條犬(汪萬英)
作品欣賞
我生命中的三條犬
昨晚在朋友圈讀到王文勝先生寫的《一條黃皮老狗》,看到視頻中那條老狗感覺自己即將死去選擇離家出走,拖着僵硬的後退,一步三回頭,蹣跚走向村口,我的眼淚嘩嘩直流,想到我生命中曾經有過的三條狗,想起它們的好,想起它們短暫狗生的遭遇,我再也抑制不住,放聲痛哭,徹夜無眠。
走進我生命的第一條狗是我幺叔家的,它一身雪白的長毛中開着幾朵暗淡的花兒,看起來非常協調漂亮,我們叫它「花子」。
它高大威猛,十分護主。一個寒冷的冬天,院子的小夥伴們一起玩摔跤遊戲,幺叔的女兒林華妹妹被一個小夥伴壓在身下,花子以為別人在欺負它的小主人,「汪」地一聲怒吼,一個箭步撲上去咬住小夥伴的棉衣往後扯。小夥伴嚇得「媽呀」大叫,趕緊鬆了手。從此以後,不要說欺負,就是玩遊戲,大家都得小心翼翼提防着它。
我雖不是它的主人,但它很通人性,仿佛知道我和幺叔是一家人,對我也是盡忠盡責,呵護有加。
我上中學的時候,學校離家30里地,那時還不通公路,我一般都是周六下午放學徒步回家,星期天下午返校上晚自習。有個周末回家,因生病星期天未能按時返校。
星期一天不亮,我就打着電筒上路了。刺骨的寒風襲來,冷得我縮住了脖子。隻身走在彎彎的山路上,四周黑漆漆的,我心裡有些發憷。突然身後跑來一條狗,嘴裡呼哧呼哧喘着熱氣,它親熱地蹭了蹭我的大腿,尾巴擺圓了。我一看是花子,心裡別提多高興,一下子有了安全感。
一路上,花子一會在前一會在後,像巡邏的哨兵。遇到拐彎,它先跑前去偵查,發現有人,就跑回來衝着前方「汪汪」叫兩下,如果沒人,就沖我歡快地擺擺尾巴,又繼續向前跑去。
走到青草壩,一條小河擋住了去路。我從小怕水,從來不敢獨自去河邊玩耍。聽着嘩嘩的水聲,我不知所措。為難之際,只見花子「噗通」一聲跳進河裡,河水幾乎沒過它的四肢,水的衝擊力讓它的身子東搖西晃。它似走似游到達對岸,沖我「汪汪」叫了兩聲,好像在鼓勵我勇敢下河。我挽起褲腿,脫下鞋子提在手上,膽顫心驚地踏進河裡,河水冰冷刺骨,走到河中心,右腳大拇指抽筋了。我一緊張,差點撲倒。站在對岸的花子似乎察覺了我的危險,一下子跳進河裡游到我身邊,讓我扶着它的背脊,艱難地走到對岸。
我們走到學校,寢室的大門剛剛打開。我在樓下食堂買了一個饅頭餵給花子吃了,叫它回去,囑咐它路上注意安全。花子看看我,忽然站立起來,兩條前腿抱住我的腰,臉在我身上蹭了又蹭,然後才放開我,搖搖尾巴,轉身跑出寢室。跑了一段路又返回來在我身上蹭了蹭,才依依不捨地回去了。
我上大學的時候公路通了,每次上學花子都會送我到街上坐客車。有一年寒假回家沒見到花子,幺娘告訴我,說花子不知道是哪一天莫名其妙失蹤了。我想,它一定是感覺自己快要不行了,為了不給主人添麻煩,獨自跑到山上哪個角落慢慢死去了。想到這裡,我的眼淚止不住流下來。
第二條走進我生命的是一條灰色土狗,它敏捷兇悍,我們叫它「風虎」。
風虎從不在地上撿東西吃。餵食的時候,我們把紅薯、洋芋等往空中一拋,它就高高跳起,一口接住,即使偶爾沒接住掉落地上,它也絕不吃地上的食物。
那時兒子剛上小學,每天放學回來,就在院壩或天樓上逗它玩。要麼扔乒乓球,要麼扔飛盤,不管扔得遠近,它總能跑前跑後找到合適的位置,然後一躍而起,一口咬住「獵物」送回小主人手上,從沒失過手。
春節後的一天上午,久違的太陽露出了笑臉,我帶風虎去打防疫針,它歡實地一路跑跳。當看到醫生手中又長又粗的針頭針管,它似乎明白了要給它打針,轉身就跑。我趕緊把它喚回抱起來,將頭背着醫生,在它的嗷嗷叫喚中針藥順利打完。我安撫一陣後,把它放到地上。它瞬間衝過去對準醫生的腿肚子咬了一口,所幸醫生穿得厚實,沒有咬破皮。
端午節那天中午放學回家,我看見風虎嘴角的毛上沾滿血跡,仔細檢查卻沒發現傷口。正在奇怪,樓下飯店方老闆洪亮的喊聲傳來:「汪老師,你們家的風虎好兇哦!我今天親眼看到它咬死了一隻尺多長的大老鼠。」「真的呀!」我又驚又喜,方老闆平素不喜歡風虎,今天能從他口裡聽到誇獎,看來是真的了。「哈哈!你真的是狗拿耗子——多管閒事呀!」我不禁沖它笑起來。
大暑時節,溽熱難耐,知了煩悶地扯着嗓子知啦啦地叫,天樓上的花兒被太陽烤得耷拉着腦袋。中午,我澆完花剛踏進平台,就看見風虎在平台上跑圈圈,嘴裡發出「嗚嗚嗚嗷嗷嗷」的哀嚎。我心裡咯噔一下,它怎麼啦?是不是中毒了?我趕緊叫來先生,用背篼背起它直奔獸醫站。醫生一看症狀就說是中毒了。它一見是上次給它打針的醫生,立即露出恐懼和憤怒的眼神,不斷掙扎。我趕緊抱住它的頭寬慰:「寶貝兒乖,不怕哈,叔叔給你打針是為了救你的命呢。」它好像聽懂了我的話,不再反抗,溫順地讓醫生打了解毒針。
我們背它回家後,把它放到地板上,它依然焦躁不安,兩隻前爪不停地在胸前抓刨。聽說綠豆湯和白糖可以解毒,我又趕緊熬了綠豆湯,放了很多白糖,融化後端到它面前。此時它已沒什麼精神,嘴巴一動不動。我輕輕掰開它的嘴巴,一勺一勺餵進去,它也乖乖吞了。不久,它吐了一灘污物。我打掃乾淨後,又給它餵了幾次白糖綠豆湯,祈禱它快點好起來。
我焦灼地守着它,牆上的時鐘討厭地嘀嗒嘀嗒。那種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心痛無比卻無能為力的感覺痛徹心扉。我頹然坐到地上,抬起它的頭放在我的大腿上,雙手撫摸着它的臉。它慢慢安靜下來,身體逐漸癱軟,兩隻前爪也不再抓刨。它無力地望着我,伸出舌頭,輕輕舔我的手心和手背,力度越來越輕。這時它痛苦地喘着粗氣,肚子一鼓一熄,大顆大顆眼淚從它眼中流出,我看出了它眼中的留念、無奈、絕望和不舍。我渾身顫慄,眼淚像斷線的珍珠,撲簌簌往下掉……
風虎走後,我斷然拒絕了方老闆200元買狗肉的請求,把它埋在院牆外一棵高大的楊樹下。每當江風吹來,楊樹葉沙沙作響,我仿佛看到它一次又一次跳起來,咬住一隻又一隻飛盤,又泣下沾襟。
第三隻走進我生命的是一隻叫「白雪」的哈趴狗。相比而言,它身材嬌小,渾身雪白沒有一根雜毛,倚姣作媚,惹人憐愛。
這是一隻冰雪聰明、處事有度的小精靈。每當它透過窗戶玻璃看見主人走進院壩,就從鞋架上把拖鞋銜到台階上擺好;主人上班後,它又把拖鞋銜回原處;哪雙鞋是哪個人的,絕不會弄錯。主人不在家,看到有陌生人進入院壩,它就盯住不作聲;如果上樓梯到了我們住的那層下面的梯子台階,它就「汪汪」警告;一旦踏上走廊,它就咬住褲腿驅趕;要是走到門口,它就真的下口咬人了。
它也是個調皮的傢伙。那時家裡養了天上飛的畫眉,水裡游的金魚,還有地上跑的貓咪。它一天不是爬到天樓上「汪汪」逗鳥籠里的畫眉,就是趴到魚缸邊緣逗金魚,或者和貓咪鬧作一團。只要有它在,家裡就鬧翻天。
它特別喜歡洗澡。每當它想洗澡,就用嘴巴叼着我的褲管往浴室拖。洗澡的時候特別乖順,你說左手,它就伸出左前肢給你,你說右手,它絕不會把左腿伸給你。洗完澡,乖乖地讓你用毛巾擦乾身上多餘的水分,然後跑到放吹風的柜子前,「汪汪」提醒它還要吹乾。渾身吹乾了,就快樂地在地上打滾轉圈。
這個調皮鬼曾經還讓我鬧了一個大烏龍。有一天,我從學校回來,在院壩看見另外一條公狗爬在它背上,它不僅不反抗,還一幅順理成章的樣子。我一直以為它是一隻公狗,趕跑了它背上那條狗後,把它喚回家。「你太沒出息了!人家強暴你都不曉得反抗。我都不知道說你什麼好……」我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大聲訓斥着。它像做了錯事一樣羞愧難當,低着頭一聲不吭。後來它的身子漸漸胖起來,我完全沒有意識到什麼蹊蹺,直到有一天清晨起來,我聽到門外奶狗「嗷嗷」的叫聲。開門,看見白雪趴在一個角落,肚子下吊着七八隻白花花的奶狗在吮奶,它用舌頭舔着奶狗的毛,眼裡滿是母親的慈愛。「啊?」驚得我嘴巴大張半天收不攏來。真沒想到,我一直以為是小「王子」的白雪竟然是一隻漂亮的「小公主」!我趕緊找來布片褥子給它們鋪好窩,天天雞蛋牛奶瘦肉,換着方調換他們的飲食,小狗狗們也長得油光水潤,歡蹦亂跳。
後來家裡出了事故,我們完全沒有精力餵養,就把小狗狗們一隻一隻送人,把白雪送到鄉下一個親戚家寄養。等我把事情處理好,到鄉下領它回家時,親戚卻因嫌它一頓要吃一碗豬食把它賣了。這件事讓我倍感淒涼,第一次真正體驗了世態炎涼。
此後,我再沒養過狗,不是因為懶,而是怕傷心。
一晃幾十年過去了。我生命中的三隻狗其實並沒有離開我,而是藏在我心靈的最深處,一旦觸及,就會跳出來,讓我翻江倒海,洶湧澎湃。 [1]
作者簡介
汪萬英,重慶市石柱縣西沱中學高級教師,重慶市作協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