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祖傳的氈匠手藝和槡木弓(文占祥)
作品欣賞
我家祖傳的氈匠手藝和槡木弓
清朝同治年間,外夷加上內患,四起的叛亂和盜賊禍害家鄉陝甘寧一帶。我的高祖即我的爺爺的爺爺時年十三歲,為躲避賊亂,攜同年僅十歲、只掛了鎖還未過門的徐家女子背井離鄉,傳言途經吳堡過黃河時,因人流擁擠不堪,女子腳下失控掉入黃河之中,杳無音信。我的高祖最終落難到山西一家氈房做了學徒,因聰慧勤快,與掌柜的女兒結為夫妻。後因分割文家的土地出現糾紛,近親們才把我的高祖找回到家鄉,我的高祖母也認了徐家為娘家。我們村徐家的祖上就是在這個時候,因姑娘的身價得到了文家的土地賠償,才從鄰近的甘肅環縣地界搬遷到了我們現在的村莊,早年我們家過紅白事時,都是以老外家的待遇接待徐家來客的。多少年來,兩姓人家生生息息繁衍後代,時至今日仍和諧融洽的生活在這個小山村中。
我的高祖從山西回來時,就帶回了一張氈匠槡木弓,自然也帶回來了做氈活的手藝。代代相傳,到了我們這一代,我的三哥已經是第五輩傳人。爺爺輩這一代,有些零散的記憶和口口的傳說。父親這一代,記憶深刻,我們從小都不同程度的參與其中,其中的酸辣苦甜,歷歷在目。
我的爺爺輩兄弟五人,人人都是氈匠高手,尤其以四爺和五爺為上,五爺更是絕技在身。我的大爺很早就為共產黨跑腿做事,定邊縣誌有記載的是兩度當過姬塬區政府的區長。由於這個關係,四爺和五爺曾在環縣耿灣的八路軍軍服加工廠做過一段時間氈活,掙回一囫圇元寶,買了現在村中陳新莊陳家的土地。我的五奶奶做姑娘時,多少富門大戶趨之若鶩,都沒能追到,卻被我五爺的一條花氈(也叫喜氈)抱回了家。據說五爺給饒北山外太爺做氈活時,一條花氈博得了全家人的歡喜,外太爺看上了我五爺做花氈的手藝,談笑中將女兒許配給了五爺。老弟兄分家時,我的四爺爺分到了祖傳的槡木弓、一個爛缸叉(一個小半截破缸,我小時候見過,爺爺過世後才不見了。)、還有半磋勺炒麵。爺爺扛着槡木弓、捎帶着兩床破鋪蓋,父親背着那個爛缸叉,奶奶抱着半磋勺炒麵,由白土坬子來到了川里文園澤,爺爺又回到了他的生身地、古老的文園子。
到了文園子,眼下的吃糧成了第一大問題,多虧河對面黃家姑爺周轉,才漸漸穩定下來。我的記憶里,我父親和黃家姑爹的關係一直很好,大概與此有關。文園子爛窯有四五孔,爺爺選擇了一孔最大的窯洞開始拾掇,三大捆蒿柴加上幾根粗樹枝圍出了門戶,二小捆蒿柴充當了門板。簡單收拾過後就開始了氈活生意,當時一斤毛半升麥子(5斤)的工價,真是弦動精神爽,麥子無處藏,基本的生活很快就沒有大問題了。此後光景一天一個樣,爺爺開始考慮娶兒媳抱孫男,圖謀發展等事宜。我的父母1956年結婚,57年有了大哥,58年提前轉社時已有一對犍牛、三頭驢,都離不開槡木弓的功勞,當時的光景、精神、歡快的心情可想而知。據母親說爺爺做氈活時,白天黑夜歇息很少,爺爺的小胳膊腫脹的和大胳膊一樣粗,爺爺就用白布條子纏好後繼續做氈活,其堅強的意志和超人的源動力是我輩無法想象的。要說明的是:爺爺膝下無子女,父親是大爺的次子,過繼給了爺爺。後來我們兄妹們漸來到,爺爺看着逐年長大的8個孫男孫女有施不完的勁兒,除了生產隊的農活外,三更燈火五更雞的做氈活,不做氈活時就做木活,造繩編磨,打背篼編筺,一刻也閒不住,熟悉的人都說爺爺是十全匠人。從爺爺身上我們看到了也想到了,無路可走時路就在腳下。
由於爺爺和父親都是氈匠,和毛打了一輩子交道,因此我們小時候也與毛情有獨鍾。小時候的褲帶、腰帶是毛線掏編的,帽子、圍巾、書包及冬天穿的襪子與鞋是毛線鈎織的,雨雪天穿的氈襖、天寒地凍時穿的氈襪與氈鞋是用上等好的綿羊毛擀做的,小時候我們被子的被面和裡面的套子都是毛的。做被面首先要將毛彈開彈細、然後紡織成毛線、再織成毯子、最後拼成被面。被內套是將上等好的綿羊毛彈開彈細和棉花混在一起,在外面再包一層棉花揉實而成。小時候縫補鞋襪舊衣服用的線也是毛線,許多補丁也是毛踢頭子,所謂毛踢頭子就是上一年穿破用破的、不能再穿再用的毛襪子等毛織品。現在細想、小時候多虧了「毛」,毛是我們遠離了寒冷、得到了溫暖,毛給父母減輕了負擔,毛是我們健康快樂成長。這種情緣一直延續到現在,我仍不願意丟棄。我現在住在現代化氣息很濃的單元樓上,前幾年依然鋪着毛氈,進門的踢腳也是一塊毛氈,許多人都不理解,甚至笑話我,他們那裡知道,那是我生活中奮進的信心、支柱和根本,那是老祖宗的精神和美德在時時拷問和監督着我。
60年代末70年代初,農村政策還不像後來那樣緊,允許村民外出搞副業。模糊的記憶中,爺爺每年都領着徐姓鄰居外出搞副業。印象中,每年五月端午前幾天,爺爺就快要回來了。每到這個時間,我們每天盯着河西的兩條路,隨時向媽媽報告情況,多數時間都是謊報軍情。終於有一天,我們看見了長長的隊伍,至少五六人。有的扛着那張熟悉的槡木弓,有的扛着揉氈用的竹捲簾,有的扛着鋪氈的竹剎掌和竹蒲扇,有的用五尺挑着氈包和零碎, 這些都不是我們關心的,我們關心的是這次有幾個小羊羔。只要確認了是爺爺的隊伍,我們就會飛快的跑向河邊去迎接。爺爺一定會十分高興的給我們分享點吃的東西,大多是一小塊干饃饃,有時也有小紅酸果子,我們的眼光早已盯上了小羊羔。到家後,爺爺和大人們還在啦話歇息時,我們已迫不及待的將小羊羔全部捉好推上了殺場。磨石、刀子、接血的瓷盆、還有那個小矮凳,早已全部到位了。我們的眼睛直勾勾盯着炕桌上那幾碗涼開水,只要大人們涼開水喝完後,我們盼望的時機馬上就到了。現在想來,那時爺爺外出做氈活,都是以生產隊接待結算,隊上的圈底子(弱小的羊羔)就成了工錢的一部分。那時一般家戶很少有殺羊刀子,所以在我們家統一宰殺後再分配。在那個飢餓的年代,多虧了爺爺的氈匠手藝,感謝爺爺、感謝那張祖傳的槡木弓、也感謝那些被我們解饞的小羊羔!
70年代中後期,農村政策只緊不松,天天割資本主義的尾巴,外出搞副業沒有可能了。這期間,我們家的氈活好象斷斷續續一直進行着,爺爺和父親總能擠出找出些時間,只不過不能占用日常時間了。印象中,晴日涼爽天,是揀毛涼毛摔毛天,天陰雨濕天,是鋪氈滾簾蹂簾天,陽光燦爛天,是曬毛方氈出氈天。至於彈毛,爺爺、父親、哥哥們,只要有時間、有機會、有精力就彈。洗氈是最苦的差事,要身強力壯的四五個人配合。哥哥們還小的時候,村中的幾個鄰居常來幫忙,工錢一定是要給的。哥哥們稍大後,我們家就能獨立洗氈了。洗氈大多選擇在夜晚,要麼前半夜洗後半夜睡,要麼前半夜睡後半夜洗,因為白天還要參加生產隊的勞動。每到洗氈時機,最苦最累的還是我的媽媽。因為洗氈要不停的用開水,還要多加二頓像樣的飯菜,沒有經過的人,不會知道其中的勞累。水還好說,只不過要到半里外的河溝里去挑,最困難的是燃燒的柴草,儘管平時碰到硬一點的柴草,媽媽就會存起來捨不得燒,但遇到大洗,着急用水,水開不了時,母親急得心急火燎,有時就將一把粗鹽撂進火塘中,求得心裡的平衡與安慰。柴米油鹽都要提前準備,推磨與碾米沒有牲口時,媽媽和我們只能抱磨棍碾棍,這是我小時候最頭疼最愁的時候!儘管這樣苦和累,鄰居們還是羨慕的要命,都爭着搶着來當下手。以前聽到過「家有萬貫,不如薄技在身」的說法,也許就是這個道理。
人們常說,「門裡出身,自帶三分」,這話一點都不假。我們兄弟,從五六歲或者更早開始,就不同程度的參與了進來。小的時候,最喜歡踩氈,一個人身輕,姊妹二個三個都站上去也行。所謂踩氈,就是父親方氈的時候,要有人踩在上面,減少氈的移動。滾簾蹂簾捲簾也很有趣,我們也喜歡主動參與。鋪氈是技術活,也算是氈匠的把門技藝,只有跟了幾年的大徒弟才可能幹,其他人是不讓捉竹剎掌的。彈毛是力氣活,我們幹不了,分毛揀毛摔毛既累又髒,我們不想干。待到稍大的時候,就由不得你了,這時候只有藉故看書學習,才能倖免。
80年代初期開始,改革開放的春風吹綠神州大地,父親領着三哥和表哥們,在家鄉交界的陝甘寧行藝,大顯身手,方園幾十里,做氈數不清。許多家庭十多年未填新氈,積壓多年的羊毛都要擀成羊毛氈,活計一家接着一家,不愁沒有活干,愁的是一下子做不完。一個村莊的氈活,往往需要一月有餘的時間。人們生活略有好轉後,結婚喜事多了,做喜氈自然少不了。那個時代的喜氈,就相當於現在婚房的標配。結婚時能有一條新砂氈已經不錯了,如果還有一條雙人綿囍氈,一定會名揚四鄉。喜氈的主要技藝是做圖案,一定要吉慶有寓意,常見的圖案是:中間大紅囍字,周邊萬字不斷,四角盤成月葫蘆,紅綠顏色相搭配。喜氈圖案不是直接染色上去的,是用事先染好顏色的精細綿羊毛嵌入氈內成為一體的。這個講究我問過父親,父親也說不明白,可能是有一定的寓意,也可能是代代相傳吧!。
2000年以後,隨着人們生活水平的提高,毛氈逐漸從床上退出,現在農村炕上大多還鋪着早年的毛氈,但已經很難看到面目了,層層疊疊,毛氈一定壓在最下面了。我們家的槡木弓,73歲的老父親還彈響了一次,也可能是槡木弓最後一次發出聲音了。時間大約是2006年的秋天,我們搬離老家已經多年了,以前剩餘的一些羊毛,老父親捨不得丟棄,嚷嚷了幾年想做成氈。哥哥們都有自己家的事,那點羊毛早已忘記多年了,山村中已經看不到氈匠了。無奈父親一個人回到老家後,操起羊毛弓、日夜大奮戰。當我們知道時,羊毛已經做成了羊毛氈,氈買後沒有賠多少錢,只是白白貼了些毛和工。到現在我們都無法想象當時的情景,父親做的不是一條氈,而是十多條氈,後來只知道洗氈時僱傭了鄰村的幾個人,其他都是老父親獨立完成的。今天我也無法解釋這件事,也許這就是老父親的初心、情懷和執着吧!
去年回家鄉祭祖,專門去了一趟老院子,荒草叢生,很難尋見昔日的影子。從已經打碎的窗戶望進去,看見了打包好的弓簾及附件,用二根粗壯的木樁撐在半空中,不由得又回想起了老父親的身影!
老父親啊,老父親!這張祖傳的槡木弓,您彈斷了多少根弓弦、誰能數得清?那床卷氈的帘子您修修補補多少次、誰能記得清?您買毛曬毛費心思、摔毛彈毛費氣力。您鋪氈揉簾有耐心、洗氈方氈耍技巧。您曬氈收氈心頭喜、賣氈得錢為兒孫。您通宵達旦做氈活、日積月累吸灰塵。您養家糊口不知累、積勞日久肺成疾。您年老力衰氣息弱、呼吸哮喘行動難。您為了兒女落下病、無怨無悔心坦然………
「做人和做氈一樣,不能缺斤短兩,不能以次充好,不能減少工序,不能眼睜睜的虧人………」耳邊又響起了老父親的口頭禪。我家的祖傳氈匠手藝已經無法繼續傳承下去,槡木弓也不會再有人彈響,但做人做氈的的祖訓一定會一代代傳承下去,並發揚光大。[1]
作者簡介
文占祥,男.陝西定邊人,大專文化,定邊中學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