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生日(唐丽萍)
作品欣赏
我们的生日
我是伴随火车汽笛声长大的铁路子弟，农历七月初七是我的生日。相传，这个夏夜，牛郎和织女会在鹊桥上相会，诉说衷肠。喻示着我来到这个世上自带浪漫色彩。可巧的是，第二天七月初八，是父亲的生日，这大概是上天有意安排，我们的生日由骨血亲情凝结而成。
小时候家里穷，一般不单独为我做生日餐，也没有礼物。母亲常说，家里五张嘴，全靠你爸挣钱糊口，怎么也得让他吃好。
于是，她把肉票积攒起来，等到父亲过生日那天才抠抠搜搜拿出来，去代销店割一块红白相间的大肉回来。傍晚，摆好碗筷，倒上地瓜酒，端出一碗红烧肉，浓郁的肉香味立刻在屋里飘散开来。我一边吞口水，一边朝门外张望，巴盼父亲早点下班回来。
父亲上桌后，首先把一大块油津津的红烧肉夹到我碗里，说红烧肉补脑子，越吃越聪明，将来一定有出息。他喜欢拿花生米下酒，一口一嘎嘣，又香又脆又暖胃。
母亲在一旁悄悄递眼色，示意我把红烧肉夹回到父亲碗里。我装作没看见，嘴巴吧唧吧唧，吃得津津有味。母亲无奈，横我一眼，言不由衷地说：“吃吧，吃吧。”然后，埋头扒拉自己碗里的白饭。
此后，我的生日总要推迟一天过，一来想蹭父亲的热度，受家人关注；二来能饱口福，有红烧肉吃。在我幼小的心灵里，与父亲同一天庆生，成为一种念想，一种仪式，恨不能早一天到来。
一
1972年，六岁那年夏天，父亲积极响应国家号召，带着母亲和我随“三线”铁路建设大军来到湘西怀化，在一个名叫“榆树湾”的小山村落脚。我与父亲在山旮旯里度过了一个终身难忘的生日。
傍晚，柴火灶上的大铁锅热气升腾，红烧肉焖熟了。母亲将灶火熄灭，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拉着我去村口迎接父亲。
我和母亲站在一棵硕大的野梨树下，踮起脚尖张望。远处的大山蜿蜒起伏，一眼看不到头，夕阳往山脊下面缓缓隐退。我心里特别激动：爸爸要回来了！
然而，暮色渐浓，父亲的身影却迟迟没有出现。我有些失望，将饥渴的眼神投向母亲，拽住她的衣襟摇晃：“妈，我饿了。”
“吃，吃，就知道吃，饿死鬼投胎呀！”
母亲训斥之后，一声轻叹，拉着我高一脚低一脚往回走。回到家里，点上松明子灯，揭开锅盖，夹两块红烧肉盛在碗里，塞给我：“喏，先垫垫肚子。”
这时，村里传来几声狗叫，我放下碗筷去开门。
屋檐下，父亲高大的身体沐浴在皎洁的月光里，面色如铁，左手撑着门槛，右手叉着腰，显出非常疲惫和沮丧。
母亲忙着下厨端酒菜，嗔怪父亲：“今天是你生日，怎么不早点回来？”
父亲没有答腔，进屋后，将我紧紧搂在怀里，用温暖的大手不停地抚摸我的脸颊，胸膛急促起伏，鼻腔里发出浓重的喘息声，好像生怕自己闰女被人抢走了！
平时父亲身上总有一些淡淡的烟草味，那天他穿着污渍斑斑的帆布工作服，汗水、泥水和机油混杂在一起，散发出一股难闻的异味。我极力挣脱父亲的大手，嚷着要吃饭。
母亲给父亲斟酒，喜滋滋地说：“今天从集上买到麂子肉，正好给你过生日。你看味道怎么样？”说完，歪着头看父亲的反应。
父亲接过酒瓶，仰头，咕噜咕噜，连喝两大口，抹了抹嘴巴，说：“你们吃吧，我没有胃口，洗洗先睡了。”不等母亲回话，离开了餐桌。
母亲脸上笑容倏地僵住，不知所措。我发现气氛不对，嘴里嚼着肉，茫然地看看父亲，又看看母亲，忘记嘴里是什么味道。
夜里，隔壁卧室传来母亲低低的抽泣声，我想起晚餐时的情形，心里浮现一个大大的问号：爸爸怎么跟变了一个人似的，惹得妈妈伤心了？
这个问号留在我心里，一直带到初中毕业与父亲一次交谈时，才得以破解。
原来，父亲是铁路机务段的技术员，负责机车检修工作，经常要添乘。那天，为了查找一台蒸汽机车的故障原因，他跟车出库试行。不料，机车途中脱轨，一头栽进护坡下面的水塘里。司机当场死亡，副司机和司炉都受伤住院。父亲事发当时正在瞭望，一个惯性，猛地将他从驾驶舱抛出来，落入水塘。他不会游泳，慌乱中用狗刨式奋力划水，爬上岸后灌一肚子浊水，捡回来一条命。回到家里，惊魂未定，好长时间没有回过神来。
我万万没想到，那年生日，死神差一点夺走了我最亲最敬的父亲！
事故发生后，父亲为了攻克难关，只身北上，火车，汽车，拖拉机，马车、牛车……把所有交通工具坐一个遍，从大同机车机辆厂背回来一大堆图纸潜心研究，最后找出问题结症，解决了难题。
母亲经常数落父亲：“你这个人啊，就是呷得苦，霸得蛮，舍得刮！”
后来，父亲告诉我，在那个时期，外国人对我们封锁技术管卡压。我们要自己修铁道造火车，再苦再累不能退缩，流血牺牲也不怕，要拿出中国人的骨气来！
二
小平同志南巡之后，改革开放的春天来了，单位批准我参加京九铁路建设，调往粤东工作。时任铁路总工程师的父亲刚刚完成枝柳线电器化改造工程，组织上又安排他负责石长铁路新钱施工建设。
父亲怕我离开家，从内陆到沿海不适应，心里有太多的眷恋与不舍，希望我冷静地想一想，如果想改变主意跟他走，现在还来得及。或者说，先去看看，不急着办调动手续。
我倔强地说：“爸，我要趁年轻去外面闯一闯，不想像一辈子在你翅膀底下躲雨。”
父亲先是一愣，接着发出爽朗的笑声。“好呀，这话我爱听，有志气！”他语重心长地对我说：“既然你打定了主意，就放开手脚去干吧。不过，我提醒你，别夸夸其谈喊口号。记住你今天说的话，日后遇到困难不要哭鼻子，也不要后悔，踏踏实实干出点明堂让我瞧瞧。”
从此，我们父女天各一方，聚少离多，都把心思扑在工作岗位上，连续五年没有在一起过生日。我骨子里流淌着铁路人的热血，始终牢记父亲的叮嘱，条件艰苦环境恶劣我没有哭鼻子，任务艰巨而繁重没有哭鼻子，一手带孩子一手干工作累成狗也没有哭鼻子，与违法犯罪分子斗智斗勇弹精竭虑更没有哭鼻子……
然而，对亲人的惦记与思念，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在我心里堆积，堆积，再堆积，不争气的眼泪常常打湿了枕头，总想找机会释放出来。
1998年暑期，父亲提前打电话过来，要我请公休假回家，与他一起过生日，而且要带上女婿和外孙，一个都不能少。我匆匆忙忙赶回家，全家老小都到齐了，比过年还热闹，一时激动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原来，石长铁路已全线拉通，马上要开通运营，父亲完成使命准备退休。他想在生日这天带全家人坐首趟火车，一路领略石长铁路沿线风光，分享新线建设的胜利成果和喜悦。
七月初八这天清早，全家人盛装出行，兴高采烈地登上了车。父亲望着窗外飞逝的风景，说：“我年轻时候的理想是想亲手设计建造一座高楼大厦，荫及后世子孙。后来跟铁路结缘，建厂房，修机车，钻山打洞，架桥铺路，为搭建国家铁路网贡献一辈子，值啊。”
他展望未来，说：“日本有新干线，我们也应该有，将来还要有磁悬浮列车……”说到这里，他想到什么，扭头对我说：“你算赶上了好时代，能参与高铁建设这么宏伟的工程，爸爸真为你高兴啊！”他掏出一枚石长铁路开通纪念章，递给我：“给，生日礼物！”
这是父亲第一次送我生日礼物，一份沉甸甸的礼物。
三
父亲退休后，难以割舍铁路情结，整日关在书房里整理工作笔记。他想把自己修建铁路的经验与教训都用文字记录下来，留给后代作参考。然而，事与愿违，他写到一半时突发脑溢血，经抢救，留下后遗症，半身不遂，失忆，失语，再也拿不动笔了。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令我心惊肉跳，如果父亲就这么倒下，我心里的那座山就崩塌了，生活的滋味也就变了。
父亲与病魔抗争了12年，我每年把公休假都留在七月份，赶回老家陪父亲过生日。高铁开通后行程缩短了，我又把所有节假日，包括大礼拜，都用来探亲，疲于奔波。即使是出差，也要绕路回家一趟，千方百计挤出时间陪伴父亲。我亲手为他做营养餐，跟他讲高铁上的新鲜事，讲中国铁路技术在国际上的影响。
父亲不能与我正常交流，就用点头、微笑来表达心情。有时，他听着听着，眼里泪花闪闪，嘴角歪到一边，涎水直流，身体微微颤抖。我知道他听懂了，很开心。父亲别样的笑容在我心里一点点化开，美了我整个世界。
武广高铁开通后的第二年，我和家人一起推着轮椅，带父亲“走”出家门，在高铁列车上过生日。从长沙南到耒阳西一个往返，两个小时的车程，帮父亲实现了心中最大的愿望，乘坐自己人建造的高铁，在祖国大地上飞奔，把高山流水远远地甩在身后。
每一次告别，父亲总是舍不得放我走，眼睛睁得老大，左手紧紧拽着我不肯放开。如果我强行走，他就像一个受委屈的孩子嚎啕大哭。我只好趁他睡觉的时候悄悄溜走，当我转背走出房门时，内心一阵阵揪疼。这一生一世啊，父女连心，我们在一起的日子竟是如此珍贵，如此温暖，又如此艰难。
2017年2月8日父亲因病去逝，留给我无尽思念，至今无法释怀。从那时起，我发誓不再过生日。每逢七月初八这天来临，我躲在书房，取出父亲送给我的纪念章，还有他生前留下的已经泛黄的旧版“湖南省交通图”，摸了又摸，看了又看，仿佛能触摸到父亲的体温，嗅到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看见父亲高大的身影和坚毅的目光，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爸爸，女儿又想你了！如果有来生，我还要做你的闰女，与你一起过生日，继续当中国铁路人！[1]
作者简介
唐丽萍，女，中国微型小说学会会员，全国公安、全国铁路作协会员，广东省作协会员，惠州市作协理事，惠城区作协秘书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