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恩苦难(崽崽)
作品欣赏
感恩苦难
古人说，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见我们总是处在不自在中，甚至苦难是常常追着我们的。我出生不到半年就跟随父母坐国民党的牢去了；海南解放后母亲从牢里出来，父亲已经被溃败的政权秘密杀害。这只是不幸的序幕。父亲从事共产党地下工作，在旧社会里社会地位较高，他牺牲的身份不但没有得到确认反而被弄反了，我们成了被杀属，母亲自然是个阶级敌人。房子被没收，母亲挑着一副床板几个锅从此流落街头。母亲很能干，她弄些木板和茅草在路边撘棚子，让我们兄妹五人安顿下来。中国说穷总是用家徒四壁来形容，我们家连四壁都没有，没人看得起我们。
当年小学一年级有篇课文《打麦子》，“噼噼啪，噼噼啪，我们来打麦。打麦磨面粉，面粉蒸馍馍。馍馍白馍馍香，过去地主吃，现在我们尝。”同学们都转回头看我，下课围着我笑。我很委屈，我告诉他们，我父亲是参加革命牺牲的。小朋友们笑得更大声了。我又说，我父亲参加过黄花岗起义，到过日本留学，是中山大学教授、琼崖华侨实业银行行长……我挨打了，是被孩子们群殴的。我最后一次打架发生在我读中学的时候。那时同学间喜欢说兄弟这个词，我称一位同学为兄弟，他觉得奇耻大辱，揪住我的胸口不放，一定要我向他道歉。我不肯，他不放我。上课的铃声响了，偌大的学校只有我们两人僵持在教室外面。女同学很生气，涌到窗口、门边大声斥责那位同学。真正的悲愤是由女同学的声援开始的，我挥拳猛击那位同学，把他打傻了。
初中毕业我到农场劳动，知青的生活变得严峻起来。所谓严峻对于我不是出路，我没有出路。母亲为我能当农场工人感到高兴；她甚至计划好，老了做不动了就到农场跟我过。我的问题是自己怎样做人？一次回海口，碰到那位不让我进教室、坚决要与我划清界线的同学，他对我说，“我这辈子是失败的！”他说得没前没后，不知道他什么意思？但我为他感到狼狈。我由此想得很多。做人要做自然的人，很多时髦的东西是不必在意的，更不要用它来装饰自己。虽然拿着锄头砍刀，我不愿意浑浑噩噩，更不愿意投机取巧……我的卑微处境我没办法，我可以做一个内心强大的人。
父亲参加革命做的是地下工作，随时都在危险之中。他多次交代母亲，今后没饭吃也得送子女读书。小时我并不好好读书，现在却是如饥似渴。我曾步行四十多公里到县城买新华字典，把字典从第一页看到最后一页。那时看书真是甜蜜，如甘如饴的感觉令人陶醉。在生产队里，我是唯一一位带书到工地的人。热爱学习说起来好说，做起来不容易的。休息时人家都在聊天或者跑到山涧林子里采竹笋、摘木耳，我捧着一本没用的书喃喃自语，真是神经病啊。其实我不是独立特行，难道命运不是从我出生就对我另眼看待、落在哑口无言的境地吗？我长年在一块大苗圃地上劳动，是一个山头，最高处有一棵山茶树，树上开着白花。常常有一群火鸟飞来，雄的火红，雌的酥黄，跃在树上吱吱喳喳像燃烧的火。我坐在树下绒绒的拳头草里看书，构成我对美的体验。一个渺小的人仍然拥有“自然权利”，没有人能剥夺我对美好的发现和感受。这对于自己是一个惊心的感悟，人是可以从自己内心构建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的。这个世界有自己的自由和尊严。我对读书的取舍标准是人的尊严、生活的幸福和对自由的追求。
对我影响最大的一本书，是一本破旧不堪的小说，不知谁扔在我的床上，没头没尾已经发黑，一翻就爱不释手。小说描述的是贵族的生活故事，作者对人性的精到理解，用词的准确生动，特别是作品的幽默感处处闪耀着智慧的光芒，我看了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十多年后，我在海口新华书店发现了完整的这部书，才知道是十九世纪英国作家萨克雷写的《名利场》。时代变了，这本书在我眼里变得罗嗦冗长，不能卒读。不过当年看这部书的甜蜜直到现在还齿颊留香。后来我以文学创作为立身之本，对文学风格的追求，是从这部书开始的。
我看了很杂乱的一些书，其中包括一些大学语文。书是借的，我常常边看边抄，以备温习之用。有一段时间我搬到村头的一间茅草房居住。离茅草房不远是村里唯一的厕所，女知青临睡前会成群结队到那里。天晴还可，昏暗的雨夜里，树影和山上野兽的叫声使她们心悚，有胆子特别小的女孩会突然惊叫着从里面奔跑出来。我读书时如豆的灯光，成了她们壮胆的路灯，我为此把夜读的时间延长。苦难能使人麻木，也能使人敏感，我有幸得到了后者。我心里有一个隐秘的愿望，我要证明所谓的狗崽子不是坏人。
前不久新东方教育集团总裁俞敏洪回母校北大讲演，说的是与人为善的道德力量。他说他上大学的四年，天天为同寝室的同学打开水。这点他不如我。我除了天天准备知青宿舍里大伙儿的洗脸水，还时常打鱼鳞、翻鸡肠、切牛肉……一干就是七年。俞敏洪曾帮女同学的男朋友扛皮箱，上的是楼。我曾给男知青的女朋友扛箱，木头的，从生产队到场部，走的山路七公里。有一天，海口知青回生产队作下乡四十年纪念。中巴车上知青们说，这车上没有人没受过你的好处。大家都笑。我说，是啊，我一个人在井台上打鱼鳞，你们不帮忙，还来催我快点，你们饿啊！大家又笑。其实当年知青是分伙活动的，不可能人人受到我的好处。人就是这样，不但会落井下石，还会锦上添花。问题是人在踽踽而行之时要相信自己，憧憬未来。憧憬未来不是盼望一幅织锦在面前展开，而是追求努力与坦诚的无愧人生。
中年以后，我常应邀到各中学和大学对学生说话。学生当中，有些家庭是相当困苦的。我说，你们的困难，不会比我当年更加严重。一个为穷愁所困的人不是没有出路的，你最好乘势潜入自己内心，磨炼自己、充实自己，克制自己、征服自己。你可以不是左右逢源能力强大的人；但你不能不是热情的人、真诚的人、有憧憬的人，因为这是我们自己可以做到的事情。世人看不起诚实，连鲁迅也说老实是无用的别称。一般来说可能是这样的。但你是一个有原则的人，比如有那么一点疾恶如仇的样子，你的老实就带有别样的锋芒与光辉。这样的人是任何社会、团体与个人都无法蔑视的，因为你有力度、有美感，对社会、对大家有利，必然会被看重。如果不是这样，世界早折腾完了。
我父亲的平反事宜得到很多人帮助，有的领导帮我写申诉信，更多的朋友帮我拿去投递。父亲是1979年被追认为烈士的，他的遗骨还存放在母亲家里直到1994年。这时帮忙我的人更多了。我又一次到某单位要求把父亲埋进烈士陵园里，抚恤科的人说这是不可能的。我上楼找局长。局长叫张安东，他蹲在地上刮胡子。他听我说完就说，你叫他们上来！抚恤科的人来了。局长说，你们说他父亲不能葬烈士陵园，你们把道理一二三写出来！两天后我得到通知，父亲可以安葬烈士陵园了。我拿着条子赶到金牛岭选地点，自己设计自己施工，为父亲建造了一座世上独一无二的纪念牌，还在墓碑的左右两旁各种下一棵南洋杉。我把父亲带着弹痕的骨殖放进基座，母亲来看了，一旁的凤凰树正爆着火红的花。母亲望着天空说，想不到你爸爸还能住上这么好的地方！
我还想说的事是，那天抚恤科的人走后我跟着走了，没向张安东局长道别。这是我唯一一次见的张安东。过后听说他到市政府当了秘书长，现在可能退休了。我没想到要特别去感谢他。我永远记住这样的一句话：只有内心的默默感激，才是真正高贵的一笔账。我相信，张安东做决定是理所当然的，他根本不记这件事，他是高贵的人。
祈祷世界和谐没有苦难，但苦难天经地义地到来，我们还得抬头挺胸迎接它。我们也许当不了官，发不了财，但我们没理由不做好一个人。做好一个人，我们的人生就成功了，我们共同的名字就叫人哩！ [1]
作者简介
崽崽，男，主要从事小说创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