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君如流水.何有窮已時
沉陰結愁憂,愁憂為誰興? 念與君相別,各在天一方。 良會未有期,中心摧且傷。 不聊憂餐食,慊慊常飢空。 端坐而無為,仿佛君容光。
峨峨高山首,悠悠萬里道。 君去日已遠,鬱結令人老。 人生一世間,忽若暮春草。 時不可再得,何為自愁惱? 每誦昔鴻恩,賤軀焉足保。
浮云何洋洋,願因通我詞。 飄搖不可寄,徙倚徒相思。 人離皆復會,君獨無返期。 自君之出矣,明鏡暗不治。 思君如流水,何有窮已時。
慘慘時節盡,蘭華復凋零。 喟然長嘆息,君期慰我情。 輾轉不能寐,長夜何綿綿。 躡履起出戶,仰觀三星連。 自恨志不遂,泣涕如湧泉。
思君見巾櫛,以益我勞勤。 安得鴻鸞羽,覯此心中人。 誠心亮不遂,搔首立悁悁。 何言一不見,復會無因緣。 故如比目魚,今隔如參辰。
人靡不有初,想君能終之。 別來歷年歲,舊恩何可期。 重新而忘故,君子所尤譏。 寄身雖在遠,豈忘君須臾。 既厚不為薄,想君時見思。
目錄
注釋
沉陰:形容憂傷的樣子。[2]
不聊:不是因為。聊,賴,因。飧(sūn孫):熟食。慊慊(qiàn欠):空虛不滿的樣子。這二句是說,並不是缺少吃的東西,但自己時常感到空虛飢餓。這是用飢餓來比相思之情。
髣髴:迷離不清的樣子,這裡指想象。這二句是說,我坐着干不下別的事,想象着你的儀容。
鬱結:沉鬱糾結,指憂愁痛苦之深。
誦:憶念。鴻恩:大恩,厚意。賤軀:婦女自指。這二句是說,每當我想起你對我的深恩厚意,我就覺得自己吃些苦又算得了什麼呢?
洋洋:舒捲自如的樣子。通我辭:為我通辭,傳話給遠方的人。
徙倚:低徊流連的樣子。徒:空自,白白地。
不治:不修整,這裡指不揩拭。明鏡不拭,積滿塵土,亦猶《詩經·伯兮》「誰適為容」之意。
慘慘:傷心的樣子。時節:時令季節。蘭華:即蘭花。華字古義作花。
喟(kūi)然:傷心的樣子。期:讀如其,懇請的語氣。或曰「君期慰我情」,似應作「期君慰我情」。期,期待,盼望。
躡履:穿鞋而不提後幫,即俗所謂趿拉。三星:即參星。《詩經·綢繆》:「綢繆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見此良人?」這原是一首描寫結婚的詩。這裡是說,婦女仰望三星,想到昔日結婚的情景,越發感到自己目前的孤獨。
巾櫛(jié節):手巾、篦子,泛指洗梳用具。益:增添。這二句是說,見到你昔日用的洗梳用具,更加增添我思念的苦痛。
覯(gòu夠):遇見。
亮:實在,誠然。不遂:不能如願。悁悁:憂勞的樣子。
故:從前。比目魚:指鰈魚和鮃魚。鰈負的兩眼都長在身體的右面,鮃魚的兩眼都長在身體的左面,兩種魚不合併不能遊行。古人常以比目魚來比喻恩愛夫妻。參辰:二星名,參在西方,辰在東方,兩星出沒互不相見。
「人靡不有初」二句:《詩經·盪》:「靡不有初,鮮克有終。」意思是人們辦事情開頭往往都不錯(有初),但能夠善始善終的卻很少。這裡反用其意說,我想你是能善始善終的。
期:期待,希望。以上二句是說,離別已經好幾年了,舊日的恩情還能有希望保持嗎?
尤譏:譴責,譏刺。尤,責怪。
須臾:片刻。
最後二句的意思是,當初既然那麼感情深厚,現在想來也就不會淡薄了,估計你還是會時常想念我的。
鑑賞
室思》組詩共六章,寫的是妻子對丈夫的思念,各章之間並無貫串的故事情節。這裡詳析第三章和第六章。一則因為以這兩章為主,連及其餘,也就大致反映了全詩的面貌;二則因為這兩章比較精采,也流傳較廣,在六章之中是具有代表性的。
先講詩的第三章,前面兩章已經寫過:「念與君相別,各在天一方」;「君去日已遠,鬱結令人老」。深沉的思念早已使她陷入難解難銷的境地。「浮云何洋洋,願因通我辭。」此刻,這位思婦望着那悠然自得的浮雲,便想托它給遠方的丈夫捎去幾句心中的話兒,可是那浮雲瞬息萬變、飄渺幻化,不可能叫人放心寄語。她徘徊彷徨,坐立不安,只有徒然相思而已。這無法擺脫的悲哀,激起了她對生活不公的感慨——「人離皆復會,君獨無返期」。後一句是寫實,前一句不無誇張,現實中當然未必是「人離皆復會」。但是這麼一縱一擒,就更能反襯出感情上的痛苦。人們在極度悲痛時往往難免有這種過激的感情和語言,比如「民莫不穀,我獨不卒詩·蓼莪》);又如《論語》中:「司馬牛憂曰:『人皆有兄弟,我獨亡』」。這一章十句,「人離」兩句是承上啟下的過渡。因為「無返期」,才想到托雲寄辭;因為「無返期」,所以思無盡時。妙在「思君如流水,何有窮已時」之前,又插入一個回顧的細節:自你離家之後,我從不梳妝,那明亮的鏡子雖然滿是灰塵,也無心事去擦它。這個倒敘,造成迴環往復的效果,也是她紛繁雜亂心緒的寫照。如果單就「自君之出矣」四句而言,則前一句為因,後三句為果,簡潔明快,而又包孕豐富。「明鏡暗不治」,雖是寫事、寫物,卻可見其貌;「思君」二句,又可察其情。此情,此貌,正傳神地刻畫出思婦的生活和心態。所以從南北朝到隋唐,仿作者甚多,且皆以「自君之出矣」為題作五言四句的小詩。它之所以有如此深遠的影響,除了上面講的曉暢雋永之外,大概更主要的是因為它有清新自然之趣。正如鍾嶸所說:「吟詠性情,亦何貴於用事?『思君如流水』,既是即目;『高台多悲風』,亦惟所見;……觀古今勝語,多非補假,皆由直尋」(《詩品》)。朱弁也說過:「詩人勝語,感得於自然,非資博古。若『思君如流水』……之類,皆一時所見,發於言詞,不必出於經史。……拘攣補綴而露斧鑿痕跡者,不可與論自然之妙也」(《風月堂詩話》)。這些都是在稱讚它的不假雕飾的自然之美。
再講詩的第六章。詩的第四章寫夜不能寐,觸景生情,淚如泉湧;第五章寫睹物懷人,更增思念之苦;意在將「思君如流水,何有窮已時」,得以具體充分地發揮。但是,思念無窮,詩終有結,第六章便是全詩的結尾。君無返期,音信不通,思亦無用,盼也是空,最後只剩下一個心愿:願君莫忘舊情。這就很像「不恨歸來遲,莫向臨邛去」(孟郊《古別離》)的意思,只是這位溫柔細心的女子說得更為曲折委婉。《詩·大雅·盪》中有句詩叫做「靡不有初,鮮克有終」。這裡稍加改變,意思是說:人們做事情往往是有頭無尾,不過我想你是能始終如一的。可是,想想分別多年,情況不明,世事難料,舊日的恩情還有保持的希望嗎?但那種喜新厭舊,重新忘故的行為,畢竟是仁人君子所譴責、所譏刺的。「重新而忘故,君子所尤譏」,不着己,不着彼,語意盤空,筆勢突兀,它的分量在於提出了一個理想的、正直的生活準則和為人之道,下面四句正是就此生髮,所以前人曾評曰:「以名義厚道束縛人,而語氣特低婉」(《古詩歸》)。其「低婉」之處,首先表現在她先說自己,再說對方:你雖然寄身遠方,我可沒有片刻忘了你;既然過去那麼恩愛情深,現在該不會變得情淡意薄,想你也是時時思念我的。先自處於厚,次則言君不薄,以己之情動彼之情,婉曲動人。其次,表現在雖不無怨艾之情,不安之意,卻絕不露圭角,一再地說:「想君能終之」,「想君時見思」,總以忠厚誠摯之心,構想「君」之所為、所思,其良苦之用心,全在盼美好之未來。這,便是千思萬念之歸宿,也是通篇之結穴。這一章時而寫己,時而寫彼;時而泛言,時而切指;時而憂懼,時而自慰;局勢變換,一步一折,終落在憑空設想之處,似盡不盡,真是一片真心,無限深情,這大概就是鍾惺說它「宛篤有十九首風骨」(《古詩歸》)的原因。
徐幹
漢末文學家、哲學家。「建安七子」之一。以詩、辭賦、政論著稱。其著作《中論》對歷朝歷代的統治者和文化學者影響深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