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徐三保)
作品欣賞
怕
從小到大,怕,有時候就像甩不掉的影子一樣跟在我身後,不時地顯露出來。小時候害怕孤獨,怕孤零零地沒有可以依靠的夥伴,怕失去家庭的溫暖,像一個人獨自走在荒漠裡;長大成人後經歷了人世滄桑變化,害怕美好的人和事,還沒來得及好好體會和珍惜,便在某一個瞬間從身邊滑落凋零,永遠不再回來!
我八九歲的年紀,初秋的一天,父親把我帶到了村口一排低矮的草屋牛棚前。父親領着我進了自家的牛屋,牽出了我和幾個叔叔家共養的健壯的大水牛。我看見年紀相仿的夥伴都熟練地從自家的牛棚里牽出牛來,父親和幾個稍大的夥伴打招呼說照看一下我,因為我是第一次放牛!父親臨走前,摸着我的頭說:「三保,你和他們一起去放牛吧!」然後指着牛凹下去的胃,說什麼時候看見牛這裡鼓起來了,牛就吃飽了,就可以牽回來了!我點點頭,生平第一次放牛心情還是有些激動,一路上和小夥伴們有說有笑,我們牽着牛去了離家有兩三里路的小山坡上。山坡上主要是我們村的墳場,墳堆的中間空地上長着茂密的野草,山坡的周圍也種一些大豆、山芋。我學其他夥伴一樣把韁繩放掉,任牛兒自由自在地吃草,和夥伴們互相照看一下,不讓牛吃旁邊種的莊稼就可以了!
我和幾個夥伴在一起打鬧玩耍,安靜的山坡上只能聽到我們幾個放牛的小孩叫喊打鬧的聲音。時間匆匆從我們的叫喊打鬧聲中溜走,等到夕陽掛在山邊,其他幾個牽着牛往回走,有一個夥伴吆喝着我一同牽牛回家。我看了看父親指的牛胃依然沒有鼓起來,搖了搖頭說:「我大大(父親)說了,要牛吃飽才能回家吃飯!」其他夥伴又勸了幾句,見我無動於衷,只好牽牛走了。我依然坐在草地上,玩我帶來的幾顆小石子,不時地看看牛吃草。
天漸漸暗了下來,遠處的村莊慢慢模糊了,我突然抬頭環顧四周,已經看不見一個人,只有我家的牛在不緊不慢地吃草,還有幾座隆起的墳塋。我頓時恐懼起來,慌忙站起身無助地四處張望,仍然沒能看見一個人影。我嚇得哇哇大哭,伸手摸了摸牛胃,依然沒有鼓起來,只是快平了。我死死地抓住牛韁繩,畏縮在牛的身邊。突然耳邊聽見父親一遍遍急切地喊我的小名,我連忙哭着應答。父親很快跑到我身邊,一隻手牽着我,一隻手幫我牽牛韁繩往家走。父親不停地安慰我不要怕,也不要哭了,嘆了口氣說:「你怎麼這樣傻呢?別的小傢伙都回去了,你為啥不回去呢?」我用手擦了擦眼淚,委屈地大聲說:「大大(父親),不是你港(講)要牛胃吃鼓起來才牽回去的嗎?我怕牛沒吃飽你又要罵我干一毫事情都不着(zhao)!」父親摸了摸我的頭,吸着劣質香煙,不知是被煙嗆得還是我話嗆得一陣劇烈的咳嗽,苦笑地看着前方,無奈地搖搖頭。
後來聽母親無意中說起這件事,父親背地裡念叨了好多回,父親總是喃喃自語:「我有那麼凶嗎?我很少打小傢伙呀!」母親說:「你是老虎不吃人,惡相難看,雖然不打,但發火的聲音半個村子都聽見,罵起來沒個完!」父親被說得低頭無語。父親後來發火罵我嗓門不自覺地大起來,似乎想到了什麼,聲音漸小,不再反覆嘮叨,雖然滿臉怒容,但還是搖搖頭走了!這是我記事以後,第一次真正感到怕的經歷。
上班工作後,伯父的去世對我影響很大。伯父是個盲人,我從小就陪伴他。每次回到老家,我都去伯父老屋坐坐,和他閒聊生活中的瑣碎,看見伯父慈祥的面容總讓我內心安詳。我詢問伯父身體,他總說還不錯,讓我放心,叮囑我在外上班多注意身體,一定要把心放寬,凡事不要鑽牛角尖,盡力就好。我在城市上班,突然從哥哥的電話中知道伯父去世的消息,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因為我才從老家回來不到十天,走的時候和伯父打招呼他還好好的!哥哥在電話中哽咽地說伯父是因為到池塘洗東西,不慎滑落到冰冷刺骨的水裡而發生的意外,我拚命地趕時間回家奔喪,跑到伯父家,看見伯父已經靜靜地躺在門板上,臉上蓋着草紙。
等到伯父下葬,送走前來弔唁的親朋好友,我再回到伯父家熟悉的老房子裡,屋裡的擺設依舊,我少年時代親自油漆的小木桌有些地方已經開裂,但依然靜靜地擺放在屋子中央。在這個小桌前,曾經是我整個小學和中學生涯努力學習的地方。那時我在小桌前昏暗的燈光下學習,伯父在旁邊的長凳上編織草鞋陪我。牆上掛着伯父生前織好的草鞋,伯父出門敲打地面探路的幾根竹棍依然放在牆角,而伯父卻永遠不會再回來了,這個屋子從此空了,永遠沒有了主人。我看着這些熟悉的物件,和伯父在一起相處的很多往事頓時湧上心頭,一種無以言表的傷感和恐懼占據了我的內心,伯父那樣一個鮮活的生命消失了,居然離我這麼近、這麼熟悉!我經常夢見自己有一天也會在嗩吶的吹吹打打中一去不復返,而活着的人依舊平靜地生活,漸漸沒有我的一絲絲印記!我半夜驚醒,妻子熟睡在身邊,輕輕地發出均勻的鼾聲。我躺在床上,再也無法入眠,腦子裡恐懼地胡思亂想。後來我讀了很多書,特別是陶淵明的《輓歌》中的「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安慰自己人和自然本身就是一體的,拚命地工作和學習,讓自己的大腦每天睡覺時都裝得滿滿的,才慢慢地從恐懼中走出來!
現在年邁的父母已過古稀之年,依然居住在老家農村。我在城市上班,回老家的次數不多。有一次回老家,看見父親蒼老的臉上有一道剛剛結疤長長的口子,我的心猛地一沉,連忙問父親什麼原因。父親用手摸摸臉,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沒事沒事!我又追問母親,母親嘆了一口氣說:「前幾天,你大大(父親)蹬着小三輪車去地里拖山芋,不曉得怎麼搞的車子翻到旁邊的水溝里,刮破了臉,胳膊和腿都拉破了!幸虧被村裡的小平看見了,當時你是不知道啊!你大大滿臉是血,差點把我嚇暈了!到醫院一查,幸好只是皮外傷!」我激動地說:「你們為什麼不打電話給我呢?」母親苦笑着說:「你哥哥姐姐都趕回來了照顧,是他們不讓打電話,說沒什麼大事,三保一個人在城裡上班不容易,省得讓他掛念!」我連忙懇切地勸父母要注意身體,都這把歲數了,田地里的莊稼活搞不動就算了!父母都呵呵地笑着說沒事,幹了一輩子天天歇在家不習慣,況且種些蔬菜省得花錢買,也給你們減輕點負擔!我心中卻想起伯父去世的意外,心中不免有些傷感和害怕!現在最怕哥哥姐姐毫無徵兆地打來電話,害怕帶來父母不好的消息。我怕下次回家再也看不到年邁的父母日漸蒼老的身影,開心地笑着站在村口迎着我回來;我怕再也沒有人仔細地端詳我胖了還是廋了,親切地呼喚我的小名;我怕再也沒有人坐下來和我聊聊生活中的瑣碎的小事,靜靜地聽我發些牢騷話,並心疼地用枯瘦的手扒一扒我漸漸增多的白髮。
女兒上小學高年級,周末上各種興趣班,她總是認為自己已經長大,堅決不讓我送她,堅持一個人來回。每當到了她應該回來的時間,我總是在陽台上焦急地張望她回家的路!等待的時間一長就擔心,倘若打給她手機沒有人接,我的內心會緊張不安,心生無端的煩躁,漸漸產生恐懼,生怕女兒在來回的路上有個閃失,電影、電視裡出現的無數個可怕的鏡頭在眼前浮現。我心中一邊安慰自己想得太多太壞,現在是和諧社會,而且女兒漸漸大了,經常坐車來回,應該會照顧自己;但另一個念頭又從心底里冒出,畢竟女兒還在上小學,還是個孩子,電視上新聞里意外事件天天發生,如果真的發生意外怎麼辦?我只是不停地打電話,直到聽見她漫不經心的嬌嗔回答才稍稍安心。甚至有好多次我衝到公交車站找她,直到看見女兒那嬌小、活潑的身影遠遠地出現在我的視線里,我才長長地舒一口氣,笑着哼唱一曲有些走調的流行歌曲!
我經歷了很多恐懼和害怕的場景,努力讓自己的心境從容淡定一些。這些經歷,讓我更加珍惜和父母及女兒相處的日子,享受着天倫之樂的美好;珍惜和朋友同事相談甚歡的時光,這是人生越來越稀缺的財富;珍惜每一次努力的過程,無論成功和失敗,每一個細節我都好好用心體會,因為每時每刻都是不可複製,等到我老了再慢慢品嘗,都是人生的一種難得的深切回憶! [1]
作者簡介
徐三保,蕪湖市作家協會會員,出生在農村,工作在鐵路,喜歡看看書、寫寫生活的感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