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煮过的记忆(老才)
作品欣赏
岁月煮过的记忆
人是最容易忘本,我便是。有时候不仅仅是努力从记忆里抹去那些曾经岁月的苦难痕迹,还杀狠那些曾经给我抚育生命的饮食,连看都不想看了。但无论是食用美食还是吃“糟糠”的时候,跳出来跟我较劲的还是旧时的那些沾满了尘埃的苦难记忆,带着煮过的痕迹,如烙印,你就是试图抹去而不能。
在一些场合,特别是扎堆问医的时候,常听到患者说,食欲差,不想吃……听到这里我就莫名的反感,当然,患者似乎并非是那种无病呻吟的样子,苦痛挂在眉宇间,不能掩盖。我私下很喜欢恶作剧,肚子里说,哼,装模作样,给你个时光轮回,用现在的话说,就是让你穿越一下,回到那大跃进人民公社以后的时代……我想,确切地说是诅咒,让你吃山菜,就吃那地边的马齿笕,而且管够!让你站在锅台边,舀上一碗地瓜干粥,吃!还得管你够!如果这样,你还侈谈什么“食欲”!
在我的家乡,若说“马齿笕”这个名字,那真的是很文绉绉了,我没有学过植物学,一直到现在,我的记忆和口头都叫它是“马齿菜”,村里人都这样叫,也不知道这几个字是否字形正确,而且说的时候,发音绝对是深恶痛绝的。地瓜干粥,那是最家常的,现在说吃个家常便饭,那真不得了,说是便饭,那就是花天酒地,已经名不副实了。有些人的话已经不能按照常规去理解了,怪不得老外对中国话不解。但那时候,地瓜干粥可是天天不能断顿的主食。我记得,也是我情有独钟,地瓜干放在石臼里捣乱,再用筛子过了粗渣,剩下的地瓜面才是好东西,怎么好?掺水和面,擀成面条。石磨推出来的地瓜面的口味口感就比不上石臼里捣出来的。若是技术不成熟,绝对不能成面条状,擀面杖要轻轻走过,如蜻蜓点水差不多,或风行水上,切面条的时候,下刀要轻盈,不能拖刀,否则,那面不劲道,就不成形了。再放在玉米皮上,恭恭敬敬的,送到锅的鼻梁(就是现在所谓烧饭放在锅里的铝器,有的是木棍做成的,我们农村就叫那个不伦不类的名字,不知道名字的来历)上,出锅的时候,那面条上面泛白,一层淡灰色的白,就像那熟的地瓜干经过一个冬天在坛子贮藏以后,上面挂满了霜,跟柿子饼上的白霜极似。我那时候也想,既然称为面条,为什么不是在锅里的沸水里煮熟呢?后来我想,一定是不经煮的。唯一可以让我对那时候农村饮食值得留恋的就是地瓜面条。但我不经常吃,妈也不大那样做,也不敢妄言恳求。我猜想,可能是做成打卤面,认为那卤子往往是很破费的,在我们那里,嘴也叼,打卤面的卤子没有个海鲜,若用自家园子里的菜做卤子就没有多少滋味了。说起“海鲜”,那时候也就是小虾皮,大鱼大虾是不敢奢望的,但觉得那种鲜味比“味达美”来的纯粹健康,至今还在记忆深处,那些小虾还在眼前跳跃,复活了。
只是在邻居家吃过一次。我们是相邻的两家,那天邻居家盖新房子要上梁,中午吃的就是地瓜面条。我是小孩子,动土盖房子,自然惹眼,所以就在邻居家的院子里徘徊,也是被那面条吸引。干活的人吃完了,我还没有走,邻居家的女人我叫她是“六母”,她见状,端了一碗给我,我在她面前却不是怯怯的,眼睛里充满了感激,呼噜呼噜的,如那睡觉时候人发出的鼾声一般,一会就下肚了,没有来得及品味到底是个什么滋味,那是怎样的奢侈和享受啊,多少带着一些狼吞虎咽相,是孩子,六母看了看,还是谅解了,我那时心中很担忧,唯恐六母把那碗中途夺回去。她可能也知道孩子是饥肠辘辘之中,眼角耷下来,似乎是不忍心看如此贪婪的吃相。
我和六母只是邻居,本无什么血缘和亲戚关系,但那种亲近与温暖的感觉始终伴我,时常无端地想起,而且小时候“六母”给了我很多很吉利的预言,不知道我是不是在她的预言里找到了什么动力,但想起她足够温暖一辈子了。和村里人絮叨我离开这些年的变故,总是提到六母,他们告诉我依然健在,我算了一下,大约也得九十几岁了,跨入耄耋之年的她到底怎么样?终于那年我回去,带了点礼物去看她,那种亲切让我终生不忘,她从坑头上欠了身子,握住了我的手不放,端详着我。我心想,可能是在寻觅当年喝地瓜面条的影子。我羞涩了。
“没有忘本,没有忘本。可惜……”六母的话很无常,我实在想不出这几个字的逻辑,一脸的愕然。我想,可能是我还回来看她的缘故?我的理解很狭隘,也许是年老了说话就不能追根究底,所以我不能细想。“可惜”后面的话她没有说,我想,可能是因她的老邻居——我的妈妈早就不在了,所以惋惜,不然凑在一起可以拿我当做永远骄傲的话题。
从工作岗位退了下来,我才有心有闲工夫去讲究吃什么自然的食物了,每当阳春始或者是秋末,我以为这个季节才是最干净最纯洁的,就驱车去山中寻向阳坡,找我钟爱那马齿笕,专拣那些肉嘟嘟的,肥的流油的,吃法无需犯愁,上网看看世界上都会有哪些美食家的经验之谈,所以,吃过各种马齿笕凉菜。蒜泥和姜汁,就这样两种调味品,简单的很,却可以吃出很多的味道。
其实,这个吃法还是那时候母亲的做法,没有什么高级的调味品,那时只能选取这样的简单素材,简单的往往就很地道,我现在的这个观点始终左右着我,包括我谈及那些治学方面的道理也都是从母亲那儿学来的。比如,有人问我,怎样可以把一本厚厚的书看透,比如看《红楼梦》,这是个特别难以驾驭的课题,但我可以夸海口,多半是鼓励读书朝着这样的方向。我说,只要你把一本厚书读的越来越薄就可以,100万字,第一遍你读成只剩下20万字,下次再读就剩下一万字,最终就剩下几句话几个词。我说,你看红楼梦,作者已经说过四句话: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读一本红楼梦就是去读那种缠绵悱恻的味儿,从荒唐言里读出真实,也跟着作者唏嘘叹息落泪。我知道,我的这个观点只是一家之言,但却对很多人产生了引导性的影响。一个学生告诉我说,那时候你说这段的时候,我特别用心,我的大学生活变得很轻松,就是开一门新课,我就把书读薄,读到一种境界,直到读研究生,我都读的轻松。我听着他的叙述,我直吐舌,心愧,且一直追问自己有没有误人子弟的嫌疑。
作者简介
老才,散文在线网签约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