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鎮故事二十一(居仁堂主)
作品欣賞
小鎮故事二十一
文化大革命開始了。
那時我方十歲。並不懂什麼叫文革。開始評《海瑞罷官》,後來又砸「三家村」。批鄧拓吳晗廖沫沙。我們把這三個名字邊在一起戲謔道:鄧拓吳晗屎一撒。純粹是好玩。後來運動越來越熱鬧。
全國流行軍綠色。全國上下男女老少以穿綠軍裝為勞,為時髦,最時髦的四個兜的毛料將軍服。沒綠軍裝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也無不穿上軍裝色的便裝。軍帽更為走俏。女孩子們也把綠帽子戴到頭上了,帽檐高高的翅着,帽子後面低低地趴在頭後腦勺,頭髮辮子短短小小地如二條馬尾巴拖在綠帽子後面。那也是紅的世界。連有名的一幅國畫《祖國山河一片紅》就整幅畫都塗成紅底色。現在成為名畫。但我不知道山水畫整片洇紅,是獨特的藝術,還是糟塌藝術。人人都背個裝毛主席語錄的綠色小包包,小包只裝得下一本毛主席語錄。長長的包帶拖下來,走起路來,那包包就不斷地撞擊着大腿和屁股。還有的就是漫天飛舞的大字報,最好玩的是把老師戴上用白紙糊的一米多高上尖下圓的高帽子,前面老師低着頭,後面一群十來歲的小孩子,喊着口號。
好玩。就是好玩。小學生要批鬥老師,老師竟然十分聽話地跟着走。全沒有上課時的威嚴了。
「媽,我想出去串連。」一天姐姐回家突然對媽媽說。
「妮們家,瘋個啥哩。在家安生吧。」母親不同意,只顧洗着衣裳,「不行在家幫我洗洗衣裳。」
「人家都去了。人家都串連鬧革命了,我也得去。」姐不依,一定得去。
「你是上哪兒去?」母親問,「你跟誰一路。」
「我們先上武漢。靠兩條腿走着,叫徒步串連鬧革命。俺們是打着紅旗,一隊人,幾十個人一路去。路上走到哪兒,吃到哪兒,有人管飯。」姐介紹着大串連的基本形式和內容。
「那是誰沒事幹了,叫你們這些小妮們小娃兒們,跑恁遠串的啥連,出門不叫老哩操心嗎?」母親牢騷着說。
「媽,你可不敢這樣說了,這不是吃飽了沒事幹,是毛主席叫串連鬧革命,讓到別處交流革命經驗的。不敢亂說,要不,是反革命。」姐可有覺悟。
最後姐姐是穿着綠軍裝,跟着串連隊伍,跑到武漢。在武漢轉悠一圈,想上北京,據說走不動,火車太難坐了,最後回來了。
文革剛開始時,一天裡有好幾起打着紅旗的隊伍,從北面或南面過來,戴着軍帽,裝着綠衣,走路如敗兵殘將,一步一跛,慢慢騰騰的比我們也大不了幾歲的學生組成的串連隊伍路過小鎮。我們就攔着他們要毛主席語錄。他們會掏出來幾條紙上油印的毛主席語錄,如為人民服務,要鬥私批修等。再後來可以要到毛主席像章和長條型透明塑料做的紅字的為人民服務的胸章。
一九六六年,我十歲。
學校里停課鬧革命,沒幾天又複課鬧革命。複課也沒有什麼好學習的,寫作文,今天是寫批判讀書無用論,明天就可能寫批判讀書做官論。反正讀書的好壞都得寫出來。不管什麼作文,必用豪言壯語開頭。如四海翻騰雲水怒,五洲震盪風雷激。如祖國山河紅爛漫,雄心鬥志沖霄漢,在祖國形勢一片大好的情況下,我們……舉例必是原子彈爆炸成功,或是萬噸水壓機研製成功,還有的就是萬噸遠洋輪下水或者是人造衛星唱着東方紅上天了。
緊接着進入到文功武衛階段。荊州城開始武鬥了,造反派為了誓死捍衛毛主席的革命路線,朝着不同的造反派開槍,那邊的造反派同樣高喊着「毛主席萬歲」挨槍子,都是造反派,都說對方是保皇派。晚上,我們一群小夥伴們跑到鎮南邊,站在幺姑店子的河堤上,聽荊州方向傳來炒豆般的槍聲,還有一聲二聲炮聲。小鎮上隔幾天,有腰纏武裝帶別着小手槍,開着吉普車的造反派來,那是小鎮北頭李奶奶的孫子。那孫子回來後沒事幹,掏出槍來朝着天上,砰砰砰來幾槍,沒有理由,就是圖個高興。他高興了,街坊們是嚇得夠嗆。膽小的女人們捂着耳朵大跑着回家了。
有時半夜三更外面會突然鞭炮聲四起,敲鑼打鼓的鬧騰起來。原來是最高指示下來了。有時,頭天還趾高氣揚的造反派頭頭,第二天就低下頭。街上刷滿了的大字:受蒙蔽無罪,反戈一擊有功。今天是黑造總勝了,明天是百萬雄獅贏了。站錯隊了,低頭,站對隊的抬起頭了,可三天之後,這形勢就翻過來了。那時,真懂了什麼叫狗皮襪子沒有反正了。
小鎮上熱鬧起來了。天天有人戴着高帽子遊街的。遊街者,如電影上演的土豪劣紳一樣。白紙糊就的尖帖子戴着,手裡提面鑼,「 咣……咣……咣……」鑼響後,嘴裡開始喊着:「我是走資派,某某……我有罪,我該死……」「咣咣咣……」
第二天可能換成「咣咣咣」「我是地主分子某某。我想反功倒算,我罪該萬死……咣咣咣……」
遊街的後面跟着的半大小子們,一面走着,帶頭的一會兒用力按按被游者的頭,低頭,老實點。一面高喊口號。
「革命無罪,造反有理。」帶頭的高舉拳頭,後面的就跟着舉拳頭喊「革命無罪,造反有理」 。
「打倒地主分子某某……」
「打倒地主分子某某……」跟着喊吧。
游完了街,把高帽子摘下來放起來,等着下次再用時。下次再用就把上面的字再改改就行了,糊着費事。
記得文革開始時,我最好的朋友叫范得潤,比我大一歲高一級。他的父親也是搬運站的,叫范厚俊,他的哥哥叫范得本,是我姐姐的同學,嘴巴有點歪。他的媽媽是個好人,長得漂亮還待人好,我經常和他在一起,坐在他家的屋檐下抓子,打玻璃球。他住在我家北面約四十米的地方,與天真大家是對門。他家成分也不好,文革開始時,還沒有嚴格要求別的,還是「有成分,不唯成分論」,一次開批鬥會時,我們也用蠟紙刻宣傳單。剛發下去,人家找來了,說上面刻錯字的,差一點反動。於是我們趕緊收回來重刻。其實算算我才十一歲他才十二歲,可見當時的革命熱情不可阻擋。
范得潤是我們的頭。我們這一派人最後被孟兆文那一幫子弄完了,只剩下我和范得潤,還在一起。
一九七五年我回湖北時,見不到他了。他為了救兩個落水少女淹死了。
那天大雨過後,河裡漲水了,范得潤割馬草時,聽到有人喊救命,是女孩子的聲,他跑到河邊,只見兩個十幾歲的女孩子在水裡一沉一浮,他沒有多想就跳下去,把一個少女救上來,接着又把第二個少女推向岸邊,推着女孩的屁股上岸後,他卻力盡,被大水捲走。
後來,在下游幾公里的地方找到了他的屍體。由於家庭出身不好,低調的簡單地下葬。沒有人為他開追悼會。只有二個女孩子哭倒在墳頭上。女孩子和她們的家人在墳地里睡了三天三夜,以謝他的救命之恩。後來這兩位女孩還不時地去看范媽媽。
被救少女的家人向有關部門提出申請,要求批准范得潤為烈士。由於家庭出身不好,而不了了之。范家為兩個兒子取名時,大的是本,小的為潤。最後,只有本沒有潤,留下好大的遺憾。
記憶最深的是做的那次賊,盜的好東西。
那天下午幾個小夥伴聚到我家裡,用玻璃彈球打進三洞,打了一會也覺得沒意思,就跑出去玩。三轉兩轉,漫無目的地轉悠到了公社機關辦公室背後。辦公室的後面是一個潮濕的死巷子,平時不會有人到。巷子北邊是我的好朋友范得潤家的菜園子,菜園子用竹籬笆圍着,裡面種些白菜蘿蔔芹菜,籬笆上爬滿絲瓜秧和苦瓜秧。我們伸頭隔着玻璃窗朝公社機關屋子裡一看,乖乖,裡面好豐富呀。好多書,亂七八糟地堆滿房間。隔着玻璃也看不清楚。越看不清楚,就越有誘惑力。我說進去看看,大家沒有人吭聲。
巷子裡到處是半截磚頭。我彎腰就撿一塊,只輕輕地往窗子的玻璃上一碰。只聽「嘩啦」一聲,如驚天動地般的聲響。玻璃碎了,散落一地。幾個小的也呼啦一下,撒開腳丫子跑得老遠。在通往辦公室後面的進口處,賊頭賊腦半天,看沒人了,才拼膽量似的回來。不外乎就是笑這個剛才膽小跑得快,那個差點絆一跟頭等。
房子不高,窗台也就矮了。我的手從爛了玻璃的窗子裡伸進去,把插銷拉開,推開窗子,雙手一撐,翻身進去,動作乾淨利落,接着把他們幾個也拉進去了。這屋子裡到處是石灰粉,腳一踏上,撲地騰起煙來。石灰是用來防潮的。屋子有二間,外面一間堆滿了各式各樣的菩薩像,有木刻的,有銅鑄的,用鐵澆的,有怒目相向的,有慈眉很善眼的,有穿全身衣服的,有隻穿半件的露着肚皮的,都太舊,不好看。裡面一屋子是書,這些書多是發黃的綿紙石印出的古書,多是豎排的,有厚的,有薄的,大的小的。這些都是破四舊的產物,封建迷信,宣揚封資修的必須要繳上來。我們管不了那麼多。大家如寶山探寶似的扒拉開了。當時認字不多,繁體字也不認識,最後我和弟弟如寶貝似的找到幾本連環畫。現在記得的有:楊七郎打擂,穆桂英掛帥,別的記不得了。
最後看看沒有什麼好東西,就把挑好的書別在腰裡,一個個爬出去,轉悠到學校後面的樹林裡。各自把贓物拿出來共享,一直到天黑也沒看完,於是,悄悄地回家,把書放在床底下,沒事時再看。
現在想想,真後悔,不說別的,就把那些古書啊菩薩呀弄些放到現在,不就發財了麼。錯過了發財好機會。可惜了。
作者簡介
劉文俊。一九五六年生人,文學愛好者。廣東省作家協會會員。南陽市作家協會會員。珠海作協會員。
參考資料
- ↑ [中國作家網 (chinawriter.com.cn)中國作家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