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眼(李子健)
作品欣賞
小眼
你七八歲的時候最喜歡和誰玩?你會和一個面貌幾近毀了容的人做朋友嗎?你會害怕嗎?在我為數不多的童年記憶里,村裡有這樣一個人,人們都叫他「小眼」。叫他「小眼」不是因為他眼睛長得小,而是他有個哥哥叫「大眼」。「疤癩眼子青,疤癩眼子紅,疤癩眼子上山逮毛蟲。」這句話是我們小孩子為小眼量身定做的,他的眼睛四周布滿疤痕,眼睛被褶皺用力地拉扯,顯得更小了,他的外號就叫「疤癩眼子」。我們只圖好玩,至於小眼為什麼會變成這樣,沒有人去深究,反正《十萬個為什麼》都解釋不清楚。
小眼跟哥嫂住,他哥嫂家和我外公家門挨門。我每次去外公家都要扒在牆頭看看這個「怪人」,小眼每次看到我,都用手比劃作吃飯狀,意思是問我有沒有吃飯,我每次都是搖手,他就從牆那邊伸手拽我的胳膊,拉我去他家吃飯,直到外公跟他比劃說吃過了,才撒手離開,並不忘用手對我比劃吃好飯該怎樣表達。我每次都會被小眼的熱情搞得特別害臊,感覺自己做了很多見不得光的事情。聽外公說,每年夏天,小眼都被曬得黢黑,放牛到家飯都沒得吃,哥嫂罵他「怪胎」,不如餵頭牲口。小眼沒有壞心眼,小孩子也喜歡和他玩。做遊戲的時候,小眼顯得笨手笨腳,不得要領,我們說他也不生氣,像一個做錯事的小學生正面對老師的批評,也會略微緊張,臊眉耷眼。
小眼聲帶嚴重受損,我們交流起來頗為費力,往往他比劃的我們看不懂,我們比劃的,他也不太明白。大人們說小眼是半個啞巴,耳朵特別靈,一根針掉地上都能輕而易舉地找到,告誡我們千萬不要在背後說他是啞巴。我常聽說十聾九啞,小眼的不聾徹底顛覆了我對聾啞的認知,從此對大人們說的話不再奉為金科玉律。小眼違反了自然的生命規則,在漆黑的夜裡,獨自行走在小巷深處,偶爾傳來幾聲犬吠。小眼父母早亡,一直依靠哥嫂,最後喝藥死了,大人們並不為小眼的死感到惋惜,反而覺得小眼早死早托生。小眼剛烈地結束了「寄人籬下」的生活,留給我的卻是一份悲涼的回憶。
說到剛烈,小眼還做了一件讓我不論過去多久,只要一想起,敬佩之情還會油然而生的事情。農忙水庫放水,我們村和鄰村經常在用水上產生極大的分歧,正是栽秧時候,誤了農時,就要等到下一季了。有一次,正當雙方吵得不可開交時,小眼拿着挑秧的扁擔第一個衝上去,也是第一個且唯一一個被對方打翻在地的人,因為除了小眼,我們村再沒有人衝上去,小眼趴在秧田裡,久久不能起來,水浸濕了他的衣服和鞋子,頭髮也沾滿了稀泥,我很想過去扶他一把,小眼似乎看出了我的意圖,擺手示意我不要過去,仿佛在說,大人的事,小孩子別問。我看到了小眼的熱血,仗義,簡單,直接,能動手解決的絕不嚷嚷。拿着扁擔的小眼,在我心目中成了一個為民請命的英雄,不過,這差點讓他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村子裡的人開始議論紛紛,有說小眼沒腦子,就他愛逞能的,有說小眼空有一把蠻力,動輒動刀動槍的,有說小眼就一啞巴,死不足惜的。我猶如五雷轟頂,垂頭喪氣,憤憤之情溢於言表,沒有人能夠明白我十麻袋石頭一樣沉重的心情,自古英雄多寂寞啊,英雄不是那麼好當的,不被人民群眾理解的個人英雄主義更加可悲。
我很為小眼被誤解的遭遇倍感不值,但這一點也不影響他在我心中的英雄形象,英雄本就是孤獨的,甚至蒼涼的,就像這片蒼涼的大地,給予芸芸眾生賴以生存的豐厚果實,卻從不要求回報。有些事總要有人去做,而英雄,總要有人去當。
小眼為人真誠,精瘦的身材,村里哪家有事,他都去幫忙,即使大多時候在幫倒忙,人們也不會攆他走,只是忍不住要開他玩笑:「小眼,你放的牛都有崽了,你哪天也弄個媳婦回來?」小眼這時最靦腆,為了人們口中的媳婦,小眼選擇笑而不答,擺擺手,獨自走了回去,留他喝酒也不回頭。我對小眼充滿了思念之情,努力要把這段故事寫輕鬆點,好讓小眼九泉之下死得其所。除了盲叔叔,小眼是我第二個想要再見一面的人,他們是我生命中不可忽視的人,他們那裡有脈脈溫情,也有我的喜怒哀樂。
為數不多的時刻,我們會捉弄小眼,他則假裝攆我們:「啊氣!啊氣!」,像攆一群不懂事的小雞,只是原地踏了兩步把我們連唬帶嚇趕走,也就算了,我們卻不依不饒,回頭看他沒跟過來,掉轉回來繼續惹他,最好把他惹毛,捉到我們毒打一頓,我當時就是這樣想的,否則,就太沒意思了。小眼早已猜透了我們的心思,故意不上我們的當,我們又是貓憎狗嫌的年齡,哪肯善罷甘休。見他不理,我們就撿石頭砸他,小眼依舊不理睬,獨自走他下山的路。天高地遠,我們面對蒼茫的暮色,感到無比地沮喪,發誓下次一定讓小眼動怒,怒了就會來打我們,我們就能趁機躲在預先找好的位置,和他玩警察抓小偷的遊戲。
我們無論如何狡猾,小眼還是識破了我們的陰謀詭計,一旦抓到我們,我們就開心地鬼哭狼嚎,對他拳打腳踢,小眼呢,則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頗有古代儒俠之風,打不還手,罵不還口,只是摟緊我們,笑眯眯地盯着我們看。有一次,他抓到了我,我興奮得把嗓子都叫得冒了煙,眼睛周圍也因為受不了面部肌肉的過度收縮而酸澀抽搐,小眼用他疤癩眼看着我,臉上的笑容像剛用過酷刑一樣,扭曲變形,他一字一句問我害不害怕,我說不怕,有本事放了我,我保證你這回逮不到我。小眼看上去很失望,還是鬆了手,把我放了,我重又回歸戰隊,發瘋似地來回跑動,逗他來抓我們。
記憶中的山很青,水很乾淨,小眼很瘦。我不止一次看到過他一個人扛着鋤頭風風火火地從山腳下沿着崎嶇的山路跑到半山腰他哥嫂的玉米地里,拼着一股勁,揮舞鋤頭,從早到晚,不吃也不喝,一直鋤到太陽下山,身上落滿了十萬道霞光。爸媽說小眼肯定跟誰慪氣了,在拿地撒氣。我想,那塊地還好沒長莊稼,照他這樣鋤法,鐵打的莊稼也會在不到一根煙的工夫全給刨死了。
我家門口的老槐樹結滿了果莢,深秋一到便紛紛墜落;蜘蛛仍在守株待兔,張着網等待自投羅網的放屁蟲;梧桐樹脫了幾層皮,露出少女般光亮的肌膚;喇叭花伸出菜園子,沾着清晨的露水,夠到行人的衣服,涼颼颼的;大楊樹上有喜鵲窩,大人說喜鵲在誰家做窩,這家就有好運氣。小眼家門前有不止一棵楊樹,楊樹上不止有一個喜鵲窩,小眼卻沒有因此獲得翻倍的運氣,懷抱壯士斷腕的壯,一意孤行,喝藥死了,就在家門前唯一一棵有三隻喜鵲窩的楊樹底下。樹木花草,榮枯有序的秘密盡被我所識破,而小眼為什麼面容盡毀,說起話來總像個啞巴,將永遠是我心中的一個謎。[1]
作者簡介
李子健,現居江蘇無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