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說四篇(史鐵生作品)
原文
春
老師揮起了雙手,但歌聲顯得很沉悶。很多男學生和很多女學生都往窗外看。
遠處的樹叢中響着一把圓號。又是那個青年,吹了一冬天了,大概是想吹出山谷的聲音,但他的山谷中似乎只有石頭。
「你們覺得吹得好嗎?!」老師的臉色很難看。
他重新揮起雙手。歌聲還是很疲倦。
樹叢里晃着一個青年的身影,閃亮的是那把圓號。青年不時停下來,往樹叢前面的草地上看。圓號聲吹出了山谷里鷹的盤旋。
這傢伙有門兒了,老師想。但眼前這些懶散的學生實在讓他頭疼。「來!重來,要嚴肅!」
沒精打采的男聲和女聲混雜着響起來。
「休息!」老師喊。
青年又走到樹叢邊,朝草地上張望。
一個穿着工作服、戴着工作帽的人在給草地上的果樹澆水,也正扭過臉去朝樹叢中看。
圓號聲又響了。山谷里,溪水沖開了冰層,瀑布飛濺,響着巨大的轟鳴。
老師想:這傢伙怎麼忽然來了靈感?
草地上,給果樹澆水的那個人一聽不見號聲就扭過臉去看那片樹叢。水噴濕了工作服。
圓號聲就又響了,吹出了矮樹林的恬靜和黑蒼蒼的大樹林的莊嚴,星星似的野花,還有雄山羊「咔啦——咔啦——」的角斗聲……
他的山谷忽然有了活氣,老師覺得很怪。
圓號聲一直沒停。青年一邊吹一邊往草地上偷看。草地上的那個人一直在聽,坐在草地上,水早已經漫出了果樹周圍的土埂。
老師忽然猜到了一件事,轉過身來看着他的學生——喉結鼓起來的男學生和胸前緊繃繃的女學生。他懂了應該怎樣指揮。
「男同學的聲音可真夠粗的。」他說。微笑着,閉起眼睛,感慨似的晃着頭。
男聲部變得很夠勁兒了,很多男學生都盡力使自己的聲音顯得渾厚,悄悄地控制着口型。
「女同學的聲音就是另一個樣兒。」他說。仿佛那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
女聲部更顯得清朗、纖細了。
老師在心裡笑,想起了自己年輕的時候。
果樹上掛着工作服和工作帽,一個年輕的姑娘在給果樹澆水。老師沒請錯。
圓號聲響着:山谷里的鷹在盤旋;鹿群正涉過融化的冰河,急急忙忙到遠方的樂上去……
夏
他們一直在街上走着,誰也不說話汽車的噪音很大。
到了吃午飯的時候。
「我不想吃,我不餓。」姑娘說。
他們走進一家飯館,坐在一個角落裡,看得見街上白花花的太陽和一些紅得刺眼的陽傘。
姑娘把桌上的一攤水畫開,畫成很古怪的形狀。她不斷地長出氣。
小伙子看着杯子裡啤酒的氣泡。
「不管我怎麼跟他們說,他們還是那麼說。」姑娘很快地看了小伙子一眼,又垂下頭。
小伙子不停地喝着啤酒,又去買了兩個菜。
「我一點兒都不餓。」姑娘說。
「他們怎麼說?」
「還是那麼說……還是說……」
玻璃上有一隻小蟲,「嗡嗡」地叫着。街上到處是賣雪糕和賣茶水的疲倦的吆喝聲。
「你呢?你自己呢?」小伙子問。
「我也不知道。也許我不應該總耽誤着你。」
「也許他們應該總耽誤着我們吧?」
「可是我爸爸血壓高,媽媽又有心臟病。」
小伙子又去買汽水。他們今天已經喝了好幾瓶了。桌上的菜誰也沒動。
「好吧,我等。」小伙子把一瓶汽水「嗵」地放在姑娘面前:「等你有了血壓高,我也有了心臟病。」
她笑不出來,要是往常她又笑個不停了。
「你應該跟那個人好,其實……」
「你說了一百回了!」
「其實她比我好,真的比我好。」
「我只說一百零一回:比你好的人多了,可愛不愛是另一回事!」
他們又默默地坐着,不再說話,誰也不看誰。蜻蜓飛得低了。遠處有一片發亮的雲彩。
「會下雨嗎?」姑娘先說。
「帶着傘呢。」小伙子回答。他正看着汽水瓶上的北冰洋。也許那兒不錯,有一間房子的話。
「你少喝點兒吧。」
「沒關係,啤酒,加了汽水的。」
姑娘想,等將來自己當了母親的時候,成了老太太,一定要理解自己的女兒,或者兒子。
「假如是你自己不願意,那……那就算了。」小伙子說,晃晃手裡的杯子,「咕咚咚」喝光。
發黑的雲彩上來了。應該下一點雨了。
「否則,我跟你說了,法律是保護我們的。」
「沒用,他們才不管那一套。」
「問題是你不敢。」
「可爸爸血壓高,媽媽又有心臟病。」
他們又沉默着坐了很久,然後離開了那兒。
灰黑的雲層下面飛着一群鴿子。鴿子顯得格外潔白,象一群閃電,象一群精靈。
「你真的能等嗎?」姑娘眼裡有淚光。
「當然。我們的日子比他們長。」小伙子支開了雨傘。下雨了。
秋
小姑娘睡着了,坐着,就睡着了。
老頭兒把小竹車的前輪翹得懸空起來。孩子是坐在後輪這一邊的,這樣她就等於是躺着了,能睡得舒服些。老頭兒推着竹車往前走,比原來費勁多了。落葉在他腳下「吱吱」地響。
老頭兒覺得太陽很溫和。可是,小姑娘一會把臉扭向這邊,一會又扭向那邊。路邊有一塊大石頭,他把竹車的前輪架在上面,支開一把傘,罩在車上,然後推起車再往前走。孩子安穩地睡在傘蔭里,她剛才玩得太累了。
他走得很慢,也許是因為老了,「也許是怕晃醒了孩子。他已經穿上了棉褲,腿有病。小姑娘卻還偏要穿着那件紅色的連衣裙,好在總算給她套上了一件黃毛衣,又穿上了毛褲。這會兒孩子睡着了,老頭兒又覺得寂寞。他吃力地把穩竹車,前車輪才不至於垂下去。上路被夏天的雨水弄得坑坑窪窪,需要十分小心,車裡的小姑娘才不會被震醒。
路上挺安靜。不知從哪一天起蟬就不叫了,老頭兒還答應給孩子捉一隻呢,一夏天都沒捉到。他想起小時候爬上樹去掏鳥窩的事,他的爺爺在樹下喊,怕他摔壞了腿。那時他不在乎,現在可不行了,腿總是疼,不得勁兒。唉!總要跑醫院,總得去扎針……
竹車震了一下,老頭兒慌忙低下頭,從傘邊望望孩子。小姑娘睡着。他不敢再去想別的,注意看着前面的路,把前車輪再翹高些。
一路上他總聽見什麼地方響着一種琴聲。
老頭兒坐在醫院的長椅上時,才覺得胳膊和腰也有些酸疼了。他輕輕地揉着、捶着。
「哈哈,你醒啦?」他拿掉傘,發現孩子醒了。
小姑娘睜着眼睛,愣着。
「你喝不喝點水?桔子水?」老頭兒晃着水瓶。
孩子四下里張望。
「找你的小狗熊?」他從提兜里掏出一個毛茸茸的小狗熊,搖着,又捶捶背。
「爺爺,誰在彈琴?」小姑娘棱睜着問。
「琴?」老頭兒也四下里張望,他也總聽見一種琴聲,「沒有,沒有琴,是你在做夢。」
老頭兒被大夫叫進去扎針了。
孩子玩着小狗熊。她看見窗外滾動着金黃的落葉,閃閃地耀眼,一層層掀起,又落下。
她長大了還記得:爺爺腿疼,腿上扎了好多針。還記得琴聲似的秋風……
冬
弟弟用手指化開了玻璃上的一塊冰花,看見了黑漆漆的夜。門上有一個小洞,他把玩具手槍的槍筒插出去,對準外面呼嘯的北風。
媽媽不在家。一到晚上她就到大森林中去。
「媽媽一個人不怕嗎?」弟弟轉過身來問。
「不怕。」姐姐回答。姐姐正在燈下做功課。
「媽媽幹嘛非得去不可呢?」
「媽媽得去照看森林裡的那條路。」
「有狼嗎?」
姐姐沒回答,望望牆上爸爸的遺像,想:那時候自己和弟弟現在一般大。「困嗎?」姐姐問。
弟弟搖搖頭,把槍筒插出去,開一槍。又開了一槍。又開了一槍……外面的風還是很大,遠處的大森林恐怖地喧囂着。
「媽媽非得去照看那條路嗎?」弟弟問。
「當然。火車得把木材運出去。」
弟弟坐在小板凳上想着:媽媽不會碰到狼,因為狼已經被獵人打死了。他去找那本小人書。
他翻到了那一頁,給姐姐看:「看,沒有狼。」
姐姐看着爸爸的遺像。她想起爸爸最後對她說的話:「其實有狼,森林裡常常會有浪。你怕嗎?」那時候,弟弟還不懂事,只有一歲。
「有狼,」姐姐說,「爸爸打死過很多狼,可那回爸爸又碰到了很多狼……」
弟弟坐在炕上想着。姐姐又往爐膛里加了幾塊柴。窗玻璃上的冰花又結滿了。
「爸爸幹嘛要到森林裡去?」
「爸爸得去照看那條路。」
「非照看那條路不可嗎?」
「當然。火車要把獸皮和藥材運出去。」
「你敢到大森林裡去嗎?」
「你呢?」
弟弟又化開玻璃上的冰花,望着黑夜,聽着北風在森林中穿行,想象着自己敢不敢去。
後來,他睡着了,玩具手槍還插在門上的那個小洞上。
一九八二年十月[1]
作者簡介
史鐵生(1951年1月4日—2010年12月31日),中國作家、散文家。1951年出生於北京市。1967年畢業於清華大學附屬中學,1969年去延安一帶插隊。因雙腿癱瘓於1972年回到北京。後來又患腎病並發展到尿毒症,靠着每周3次透析維持生命。後歷任中國作家協會全國委員會委員,北京作家協會副主席,中國殘疾人聯合會副主席。自稱職業是生病,業餘在寫作。2010年12月31日凌晨3時46分因突發腦溢血逝世,享年59歲。 2018年1月《史鐵生全集》由北京出版社出版發行,全集共350萬字,按體裁分為各類小說、散文隨筆、劇本詩歌、書信、訪談等12卷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