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园(杨秀廷)
作品欣赏
家园
老辈人讲,山里人走得再远,心魂总是要回到生养自己的地方。
香草一次次问自己:山里的日子,就这样远去了?
离开大青山的雾月寨,初到清江小镇的那些日子,香草像是丢了魂。她不敢出门,白天躲在房间里低声唱歌,夜里总会梦到山寨里那些长满茅草的山路,清晨闪亮在草叶上的露珠,村口凉风悠悠的古树林,还有那口还在日夜流淌但是已经没有人没有木桶没有水瓢陪伴的古井……
香草常常在半夜里醒来,那些梦中的场景,在朦胧中又一帧一帧地展开。
“香妹崽,今天是三月土王日,老辈人开的青山界赶歌节,不晓得界上的歌场还有没有人唱歌?”
“香妹,岩生几时回来,田里的稻秧苗快长齐了,家里还等他早点来开秧门呢?”
“香草啊,寨子里搬去了的人家,哪阵子才会一起来雾月寨热闹热闹呢?他们还回来不?”
……
岩生娘的这些唠叨,像山寨边每天叮叮咚咚的溪水,流淌不息,把山里的日子一天天淌走,又像家门前树梢上每夜呼呼刮过的山风,吹走了岁月,也推搡着香草的心。
水流远了,风吹远了。是啊,青山界,雾月寨,还有那些一串串的日子,好像已经远远地飘在梦里了。
香草发现自己走神时,她已经在这间卫生间里摆手挪脚抖肩摇臂地扭了小半晌,身上漫起了一层细汗。墙上挂着的那面镜子里,用一方蓝色绸子束起的长发,随着手脚的舞动欢跃着,像山里阳雀的啼叫声,悠悠扬扬地,牵扯着人的心事。
山里阳雀嫩嫩的、悠悠的叫声,把香草的记忆往雾月寨拽去:大山一座一座的堆着,一直堆到天边,弯弯的梯田一层一层摞在山腰上,高高矮矮的木楼散落在大大小小的树子边,青青的秧苗,一季赶一季的瓜菜,牛羊归家一路摇落的铃铛声,还有从山林里飘来的山歌和木叶调……这些好像还近在眼前的日子,忽然像梦一样跑远了。
窗子外面的音乐停了一下,又换了一支曲子,她才想起今晚还有三层楼的楼道、楼梯和卫生间还未清扫。回想自己刚才学着机关的干部们跳广场舞的样子扭来扭去,她看见镜子里自己的脸上已经染上了两团桃红。
香草原来梳两根辫子,黑油油的,走起路来,辫子就在身后啪嗒啪嗒追撵着,上山打柴割草,下田栽秧打谷,一点不碍事。
香草是在青山界唱歌坪对面坡半山里的花苗寨长大的,花苗高亢的芦笙曲,轻缓的舞步和敞亮的歌声,让她出落成花朵一样的山妹子。香草从懂事起,就跟婶娘学做针线。每到冬春时节的晚上,婶娘家那个小火塘间,常常有村寨里一拨拨的姑娘带着手工针线或打草鞋的“猫凳”,围着火塘坐着。大家一边忙着手中的活计,一边跟香草的婶娘学唱山歌,火塘里欢跃的柴火映着一张张绯红的脸庞,也映照着山妹子们满山香一样芳香的岁月。质朴而饱满的歌声,从木楼中飘出来,唱暖了一个个冬天的夜晚。香草一个人上山做活时,也悄悄地唱起那些情意绵绵的山歌:
为人长到一十三,
工也要做花要攀。
也要做工来养老,
也要攀花少年玩。
慢慢长大的香草,学会了绣花裙、唱山歌,就被伙伴们拽着去青山界上的四十八苗寨歌场“游方”。一次,两次,一年,两年,“游方”坡上,姑娘小伙们已经唱过了“初相会”,又唱起“邀约歌”“夸赞歌”“思念歌”,香草躲在姑娘伙里,不敢一个人接后生的歌,只是跟着大伙唱,也悄悄地往后生伙里瞅。
那是一个让香草想起来就甜心的日子。雾月寨的后生伙跟花苗寨的姑娘约好在歌场“架桥”。唱过“把凭歌”,唱过“架桥歌”,“花园”里就要“分伴”了。姑娘和后生们为等待那个时刻,就像熬过了漫长冬季的田土等待阳雀催工的叫声。分了“伴”,姑娘后生大伙儿结伴交往的活动就转入恋人之间的单独约会,还找不到心上人的姑娘或后生,也会分得一个“伴”,是“歌伴”,以后能否变成“情伴”,得看双方交往的缘分。
后生伙里有人按捺不住快乐的心情,起头唱“架桥歌”:
高坡拖木拖长条,
拖到江边架步桥。
邀姣动步桥上走,
记姣情意万年牢。
姑娘们你推我我推你,谁也不愿意出这个“歌头”。等了好一会,歌声才从姑娘伙中响起来:
架桥了,
郎架千年落阳桥。
用了几多好情意,
不怕浪打水来淘。
歌声悠悠,山风吹来,把年轻人快乐的心事播撒在高山深谷间,弥漫在青山界的云山雾海里。
就要“分伴”了,雾月寨的岩生唱了一支“探问歌”:
姣有好歌不肯唱,
姣有好酒不开坛。
要留好歌哪时唱?
留得好酒哪人尝?
吃菜听盐,唱歌听音。众人明白,那歌是唱给香草的。姑娘伙中,有人嘻嘻哈哈地把香草推了出来。要香草还歌。香草红着脸,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出。姑娘们于是唱起来:
聪明良,
得见鲤鱼才撒网。
好歌等你得心伴,
好酒等你得心郎。
歌声一落,几个后生把岩生拉出来,朝香草推了过去。
香草的胆小、害羞,是与生俱来的。 [1]
作者简介
杨秀廷,贵州省锦屏县委政研室原主任,贵州省作协会员,2022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鲁迅文学院第二期少数民族文学创作培训班学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