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的上海(劉彩燕)
作品欣賞
婆婆的上海
很多朋友到我家來,看過一遍,再吃過婆婆做的一頓飯後,往往會說一句:「你們家和別人家有點不一樣。」有一天,一位朋友在我們每個人的臉上仔細打量後,認真地說:「你們家有股上海的味道。」
婆婆聞聽此言,臉上含着笑,卻默默地走開了。
上海,楊浦,大連西路。是她從不願主動提及的幾個字眼。因為,她的家曾經在那裡。
1958年,婆婆跟隨支邊大軍從上海來到了蘄春,起因是報紙上的一條消息:湖北國營農場安徽農業社將招收本市知識青年萬餘名。而她是屬於首批「支援鄂皖農村建設的先頭部隊」,這一年她只有16歲,看到很多同伴報了名,她也瞞着父母報了名,準備到廣闊天地大有作為。
沒有想到的是,天地是廣闊,但是心事更茫然。
國營農場原來就是一片原始灘涂,先頭部隊是要和蛇、老鼠住在一起的,是要自己用茅草和木頭建房搭鋪的。每當我想仔細問問這段歷史時,她總是搖搖手,「還說啥事體?過都過去了,苦也吃了,罪也受了。」再問,她便沉默地走開了。
我家裡的菜以甜居多,記得我父母第一次來我家吃飯時,母親偷偷地對我說:「你婆婆是不是不小心把糖當作鹽來用了,怎麼碗碗菜都是甜的?」我大笑,「她不是不小心,是她太小心。」她喜歡做糖醋排骨,糖醋魚,喜歡吃湯糰,喜歡以甜軟為主。喜歡讓每一頓飯都成為一次溫馨的回憶之旅,「這蛋餃還是阿拉外婆教的呢,那時是在蘇州,外婆就叫阿拉跟伊拉學。」「阿拉姆媽燒得糖醋魚才好吃呢。」「阿拉阿弟從不吃隔夜的菜,所以我們家阿拉吃剩菜吃得多。」「阿拉小的時候吃完飯出去白相,看見「紅頭阿三」還和他okok呢。」……在這些絮絮叨叨的回憶中,七十歲的她,似乎總能找到一種別樣的親切與熟稔。每當這個時候,全家人便饒有興趣地聽着,聽得多了,很多故事我們也能倒背如流了,她再講時,自己先不好意思起來,但我們還是作出很受用的樣子,耐心地傾聽,恰當地插話,讓她再一次地重溫,再一次地浸潤在對家鄉遙遠的思念中。對於一個離家這麼久這麼遠的人,又無法再回去的人來說,我們能做得,大概只有順從和尊重了。
她的語言有上海蘄春的雜合體。她也說着蘄春的暱稱「細咩」,但後面還緊跟着一句笑罵:「儂個港都!」常常讓蘄春人聽得莫名其妙,讓上海人也覺得夾生得可以。蘄春人問別人這件事能不能成,說得是:「行不行?」她卻問的是「好吧啦?」聽起來像撒嬌;她說「油條」,條字讀成了「調」,短促而有力,門口賣早點的人常常取笑她:「油調老太太來了。」她也並不在乎,和人說到高興激動處,「阿拉阿拉」的便手舞足蹈起來,上海的味道就像刻在她身上的烙印,無論經歷多少風雨,依然鮮活如初。
她喜歡吃泡飯,前一天晚上把飯多煮一點,早上起來用開水一泡就着幾點花生米或者蘿蔔條也吃得津津有味。我們常常提醒她早餐要吃得豐富,就給她買牛奶麵包,可她怎麼也吃不習慣,「受了幾天洋罪」之後,她與泡飯還是一日不能分。
她喜歡越劇,在我們家,背景音樂永遠是越劇,不是電視在唱,就是她在唱,或者是我在心裡慢慢地學唱。她空下來的時候,便經常教我識別袁派與尹派,教我聽王文娟與徐玉蘭,教我看扮相辨聲腔。梁山伯與祝英台,焦仲卿與劉蘭芝,陸游與唐婉,鶯鶯與張生,都是和她不離不棄幾十年的老朋友,她從他們的故事中獲得某種人生的教益與警示,他們也成了她懷鄉最好的載體。偶有出差在外的機會,我常常不自覺地就逛到音像店,千挑萬選地還是越劇光碟,經典的新出的,我們是一個不落地全部搬回家,電視節目如果有越劇,那「天王老子」也不能和她爭遙控了!
陪她在上海玩,她就是一個活嚮導——不是因為她記得路,而是她上去問路,總能問個清清楚楚,那一口純正的上海話,不是半路出家能夠學得地道的。有一次在南京路,我看到了一種小魚,52.8元,我就稱了一斤,沒想到付款的時候,原來是52.8元一兩,我有點不想買了,但是老闆卻不依不饒,連挖苦帶謾罵起來了。她把我拉開,挺身上去用上海話對罵了起來,不到兩分鐘,那邊便敗下陣來,我趕緊拉着她走開,「怕啥!伊拉個鄉下人!」我明白了,她一口標準的上海話是讓那個店家甘拜下風的主要原因,用婆婆的話說:「伊拉這些人,連洋涇浜都算不上,頂多唬唬外地人。」
地板上永遠一塵不染,床上從來一平如鏡,窗明几淨,井井有條,餐桌上一周菜餚絕不重樣,家裡有這樣一位能幹的老太太,沒有人不羨慕我的福氣。
她會織毛衣,而且花樣繁多,她甚至動手為我兒子做外套,兒子穿在身上,總有路人追上來問:「哪兒買的?」她規定,早上起來疊被的時間不能太早,也不能太晚,先讓它透透氣;女人的衣服要和男人的衣服分開來洗,而且不能晾在男人的衣服前面;洗碗要洗三遍,然後再用開水泡一遍再擦乾;每天的菜餚必須有葷有素有湯,如果天天吃一個花樣會吃膩的,所以要想法變花樣;襯衣要熨,要折,衣櫃裡不能亂放,要按春夏秋冬內衣外衣分門別類,她還要經常檢查;還有,女人要把自己收拾得乾淨利落,哪怕出去買菜,也不能蓬頭垢面,不要搞得喲,搞得像個鄉下人……
每聽此言,我的心裡嗖地就升起一股無名火。我確是生在鄉野長於阡陌的鄉下人,我是大大咧咧,是微不足道,但也不喜別人將鄉下人就和蠻荒與蒙昧劃等號,可是她和所有的上海人一樣,把除了上海以外的地方都稱為鄉下,這種與生俱來的優越感,哪怕她是在真正的農村呆了一輩子,她也從未淡薄。我剛嫁過來時,頗不以為然,不就是出生在上海嗎?還不是在蘄春農村生活了一輩子,有什麼了不起?難道太平洋里淹死了一隻雞,你在黃浦江里喝的水真能叫雞湯?
她瞧不起我對日子的隨意,我看不上她對生活的刻意,常常為一件小事就一觸即發。她總是認為,一個女人的能幹與否就是要體現在做家務和料理家人的生活上,女人的使命就是家庭,你在外面再有本事,你回家來還是要進廚房的,衝鋒陷陣的事讓男人去,女人嘛,發發嗲,撒撒嬌,總歸就好了呀。
曾幾何時,我理解的能幹就是掃除天下,不事一室!我像個男人一樣地在外打拚着,我一直認為自己也是能幹的,可是她在生活中的光芒處處將我比得更加黯淡無光,我心裡頗不服氣。
一次,一朋友千里迢迢給我捎來一些上等的海參,老實說,我是第一次見這些東西,我興沖沖地拿回家,指望在她面前露露臉顯擺顯擺,沒想到,她打量了一分鐘,用手輕輕地摸了摸,淡淡地說:「這海參還行,加點當歸煮湯喝吧,尤其對女人養顏好。」在飯桌上,她輕輕地嘆了口氣:「這東西好幾十年沒吃過了。」我趕緊給她盛了一大碗,她又輕輕推開:「我小時候吃得多,你們是第一次吃,多吃點。」不得不承認,生在上海的她,很多時候確實比我這個鄉下人見過世面,心便漸釋然了。
也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我發現了自己在一點點的變化:我愛上了吃甜食,愛上了聽越劇;願意花幾個小時的時間來學做小點心,願意和三五知己一起喝喝下午茶,聊聊天;願意把一家人的衣物在臨睡前放放好,願意讓家裡每天都有鮮花盛開;願意放下一些看似重要的工作,只為和一家人在一起說說話;我也經常念叨:天好地好不好小家好……我知道,是婆婆影響了我的生活,或者說,是婆婆的上海影響了我。
我的家是上海人在蘄春的一個聯絡處。我想這和她的性格有關。她是好強的,但在原則問題上絕不含糊,也不偏袒,幾十個仍留在蘄春的上海人,他們中間也會有小的磨擦,每當有問題,她總是出來主持公道的人,她的話有理有據,在我看來,所有的矛盾在她這兒都會迎刃而解。
她的小氣是出了名的,她知道在漕河,百佳和中美兩大超市同樣的菜哪個便宜一元錢,所以她要捨近求遠走到那個超市;她記得開心果去年比今年還要貴兩元錢,所以今年要多買一些留着。但是她的大方也是讓人肅然起敬的:老鄉陳叔叔住院,兒女不在身邊,她就燉好了湯往醫院裡送,這一送就義務送了幾個月;以前的鄰居孤身一人,她就隔三差五送錢送物照顧她的生活;我的家在實小對面,哪個熟人的孩子在實小讀書,我家就成了一個免費的優質的食堂,你不來就是瞧她不起!……
她是吃過大苦的人。她從上海來到蘄春,是在八里湖磚廠度過大半生的,在磚廠做得最多的工作是拉磚坯,用板車將一車車尚未成形的磚拉到窯爐里去,這是男人的活,但那時公公在外地上班,兩個孩子讀書,在上海的父母還需要她時時贍養,她需要錢,所以她要付出比男人更多的體力,就算別人體諒她要給她的板車上少裝幾塊,她也是不肯的。年紀大了時候,她的腰經常疼得直不起來,愛人說起那段艱難的歲月,經常泣不成聲,他八歲就學會了生爐子做飯,原因是「不想看到媽媽太辛苦。」
優雅!我很想用這一個詞來形容一個勞累了一輩子的女人。這個女人,生活把她從都市拋到一片荒蕪,給了她太多的苦痛折磨,她卻從未退縮,從未言棄,仍是覺得幸福更多!她在人生中真誠堅定地行走,詮釋了什麼叫貧賤不移,什麼叫寵辱不驚,這樣的女人不是優雅,誰人敢稱優雅?
作者簡介
劉彩燕,女,1975年生於湖北荊門,湖北省作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