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爺(李景寬)
作品欣賞
姥爺
印象中的姥爺,拄着圓把的木手杖,一瘸一拐的走路。反應遲鈍,身體笨重,翻個身都要哼哼幾聲——這是晚年的姥爺。聽母親說,他年青的時候,十分精明,腿腳利落,頭腦靈活,算盤打得精,那邊念數字,這邊出結果。還會袖裡吞金,何謂「袖裡吞金」?就是買賣雙方,各自將右手插到對方的袖管里,用手指論價。太姥爺在四道街道北開大車店,姥爺當賬房先生管賬,沒有錯過分厘。
上個世紀三四十年代東北大車店是很普遍的,它是行販趕畜力車進城、辦事打尖、過夜提供簡單食宿的傳統民間旅舍,費用低廉。開大車店需要有個偌大的院子,大院裡有馬圈,也就是馬廄,還有存放車輛場地。那個年代的大車都是花軲轆車,拉重物一般四匹馬,中間駕轅的叫轅馬,左邊的叫里套,右邊的叫外套,轅馬前面的叫傳套。趕車的叫老闆子,還有跟車的,叫掌包的。掌包的是管事的,掌管花錢用度。若是一行幾輛車,打頭的叫大老闆子。老闆子趕車,手擎大鞭杆子,鞭梢是皮的,一甩啪啪響。一般來說,馬身上還帶着串鈴和紅布條,馬車行駛嘩㘄嘩㘄直響,路上行人聽見或看見離老遠便給讓路。
馬車進了大車店院門,便有店裡接車的夥計上前接過老闆子手裡的大鞭杆子,負責把車趕到存車處,把車停下,把車轅子支上,有專門看車的夥計。把馬卸下,牽到馬圈,早有夥計過來餵馬、飲馬。接車的夥計便進大堂跟賬房先生報告馬車和馬匹存放的號碼,賬房先生把帶號碼的木牌交給辦理住宿手續的掌包的。住處分上房和下房,吃住條件較好的是上房,次之是下房,由掌包的任意挑選。
大車店的住舍都是東西走向的通長大火炕,放置行李處也編着號,有進來住宿的,管行李的活計就把行李搬來放至指定號碼處。
來大車店住的,除了趕大車的農民,還有販糧食、販藥材、打把式賣藝的草台班子、行走江湖的武藝人、抽帖算卦的,也有賣大力丸的、賣掏耳勺的、賣狗皮膏藥的、專治性病的,偶爾還有鬍子、小偷、打散的兵匪等前來打尖過夜。大車店吃住比旅店相對便宜,打此經過的三教九流也都願意來此住宿。有時,晚上唱二人轉的來此演唱,甚是熱鬧。因此,那時候的大車店就是一個小社會,誰也得罪不起,對誰都要笑臉相迎。
中年時期的姥爺,送走了太姥爺,便掌管了大車店,思慮縝密,哪一個環節都不能疏忽。還得應對警察時常來檢查、搜查。來了就不能空手走,掌柜的要適時地送上銀元。那時的姥爺管理大車店井井有條,頭腦活泛善於變通。
那時的姥姥在大家庭中主內,小叔子一家、她這三個兒子各自一家,都得一碗水端平。她身材矮小,但精明過人。日本人來了,她跟日本女人結拜乾姐妹;蘇聯人來了,她跟瑪達姆結拜乾姐妹。因此,儘管朝代更迭,並不影響大車店生意興隆。姥爺憑着精明,加上姥姥的默契配合,孫家大車店開得風生水起。
可是,萬沒想到,姥爺竟然栽到一個馬賊手裡。馬賊顧名思義就是盜馬賊,他與大車店看門的連手,半夜把住店顧客的三匹好馬盜走了。丟馬的主顧有權勢,把姥爺告到警署,馬賊送上可觀的賄銀。姥爺被抓入監獄,跪碗茬兒,跪燒紅的烙鐵、灌辣椒水,在老虎凳上打折了腿,逼他承認監守自盜。姥姥為了平復丟馬的大戶人家,答應加倍賠款,並派姥爺的胞弟前去說和。其胞弟是我的老姥爺,能說會道,應變能力極強,終於說通了那家掌柜的。姥姥又托人花錢走上層路線,才把姥爺贖了回來。姥爺早被打傻、嚇傻了,奄奄一息,是家人把他抬回來的。經過姥姥細心照料,請名醫開方配藥,姥爺逐漸活過來了。從此,腿落下了殘疾,思維受到嚴重損傷,大車店不能繼續開了,無奈兌給了別人。
解放前夕,姥姥看風向轉了,要鬥爭地主分浮財。在她力主之下,分家了。劃階級成分時,幾股都劃為貧農。不久,姥姥因病歸天。
姥爺有三個兒子,老兒子去世早,他在大兒子家養老,孫子、孫女都挺孝順。他還有兩個閨女,大閨女家在鄉下,丈夫過早去世了,留下子女八個,二女兒已夭折;老閨女是我母親,住在城邊,那時,母親只生下我。
姥爺冬天穿着青布棉袍,頭戴褐色氈帽,腳穿氈疙瘩——白氈子棉鞋。夏天穿短褂,光着頭。隔三差五他就拄着手杖上我家串門,不住下,吃完午飯就回家,來回要走五六里地。姥爺每次來,都給我買燒餅或饅頭揣在大袍里。當我在外面玩,看見姥爺來了,就跑過去抱住老爺的腿,半天才撒手。姥爺把右手裡的手杖搭在左手肘腕上,倒出的右手伸進大袍里,摸呀摸,半天才摸出一個燒餅或饅頭遞給我,還帶着熱乎氣呢。
姥爺一來,母親就東家借面,西家借油,給姥爺做麵食,還炒幾個應時的小菜,祖父陪着姥爺喝酒。我雖然不能上桌,只要剩下殘渣餘孽,我就準保撈到。後來,我又有了小妹,小妹能跑能跳時,姥爺帶來的食物就由小妹獨享了。
每年的秋季,姥爺便到鄉下大閨女家串門。雖然鄉下比城裡生活苦,但是,秋季是收穫時節,園田地里各種菜蔬都下來了,野地里還有各種野果子。上雞窩摸個雞蛋,上園田摘個辣椒,就能炒盤菜。摘根黃瓜切成絲,薅一頭蒜切碎,就能半個涼菜。老哥彈弓打得准,到樹林裡打幾隻麻雀,就能做個葷菜。姥爺吃着農家菜,感覺很香甜。其實,他吃啥都感覺香,從不挑食。他特別感到高興的是外孫子、外孫女一大群圍着他、親近他,這是他最幸福的時刻。
姥爺晚年智力越來越差,只有孩子般的智商,這在我們孫輩的眼裡,那是老小孩的表現。在姥爺的思維里,也許他感覺自己是還個孩子,正蹣跚學步。把周圍的孫輩們當成會飛的小天使,帶給他無窮無盡的快樂。他正是在這種快樂中,七十六歲那年安詳地合上了雙眼。[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