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龍八部·第四十章 機密書信
天龍八部·第四十章 機密書信出自《天龍八部》,《天龍八部》是中國現代作家金庸創作的長篇武俠小說。這部小說從1963年開始創作,歷時4年完成。前後共有三版,在2005年第三版中經歷6稿修訂,結局改動較大。 這部小說以宋哲宗時代為背景,通過宋、遼、大理、西夏、吐蕃等王國之間的武林恩怨和民族矛盾,從哲學的高度對人生和社會進行審視和描寫,展示了一幅波瀾壯闊的生活畫卷。其故事之離奇曲折、涉及人物之眾多、歷史背景之廣泛、武俠戰役之龐大、想象力之豐富當屬「金書」之最。作品風格宏偉悲壯,是一部寫盡人性、悲劇色彩濃厚的史詩巨著。 [1]
目錄
正文
單正奇道:「誰是小娟?我幾時得罪她了?」趙錢孫指著譚婆道:「這位便是小娟了。小娟是她的閨名,天下除我之外,誰也稱呼不得。」單正又好氣,又好笑,道:「原來這是譚婆婆的閨名,在下不知,冒昧相呼,還請恕罪。」趙錢孫老氣橫秋的道:「不知者不罪,初犯恕過,下次不可。」
單正道:「在下雖是久仰華山沖霄洞譚氏伉儷的大名,卻是無緣識荊,在下自省從未在背後說人閒言閒語,如何會得罪了譚家婆婆?」 趙錢孫慍道:「我剛才正在問小娟:『你近來過得快活麼?』她尚未答話,你這五個寶貝兒子便大模大樣,橫衝直撞的來了,打斷了她的話頭,至今尚未答我的問話。單老俠,你倒去打聽打聽,小娟是什麼人?我『趙錢孫李,周吳陳王』又是什麼人?難道咱們說話之時,也容你隨便打斷的麼?」
單正聽了他這番似通非通的言語,心下暗暗好笑,說道:「在下有一事不明,卻要請教。」 趙錢孫道:「什麼事?我若是高興,指點你一條明路,也不要緊。」單正道:「多謝,多謝。閣下說譚婆的閨名,天下只有閣下一個人叫得,是也不是?」趙錢孫道:「是的,如若不信,我再叫一聲試試,瞧我『趙錢孫李,周吳鄭王,馮陳褚衛,蔣沈韓楊』是不是跟你狠狠的打上一架?」單正道:「我自然是不敢叫,卻難道譚公也不敢叫麼?」 趙錢孫鐵青著臉,半晌不語。眾人都想,單正這一句話可將趙錢孫問倒了,教他難以回答。不料突然之間,趙錢孫放聲大哭,涕淚橫流,哭得極是悲哀。這一著人人都是大出意料之外,誰想到此人天不怕、地不怕,膽敢和「鐵面判官」挺撞到底,這麼輕輕易易一句話,卻使得他號淘大哭,難以自休。單正見他哭得悲傷,倒是不好意思起來,先前蓄著的滿腔怒火,登時化為烏有,反而安慰他道:「趙兄,這是在下的不是了……」趙錢孫嗚嗚咽咽的道:「我不姓趙。」 單正更奇了,問道:「然則閣下貴姓?」趙錢孫道:「我沒有姓,你別問,你別問。」這時杏子林中的眾高手都猜到這趙錢孫必有一件極傷心的難言之隱,到底是什麼事,他自己若是不說,旁人自是不便多問。 只見他抽抽噎噎,悲悲切切的哭之不休,譚婆沉著臉道:「你又發癲了,在這眾人之前,要臉面不要?」
趙錢孫道:「你拋下了我,去嫁了這老不死的譚公,我心中如何不悲,如何不痛?我心中碎了,腸也斷了,這區區外表的臉皮,要來何用?」眾人相顧莞爾,原來說穿了十分簡單。趙錢孫和譚婆從前有過一段情史,不知如何,譚婆另行嫁了譚公,而趙錢孫傷心得連姓名也不要了,瘋瘋癲癲的發痴。只是眼看譚氏夫婦都是六十以上的年紀,怎地這趙錢孫竟然一往情深若斯,數十年來苦戀不休?譚婆滿臉皺紋,雞皮鶴髮,誰也看不出這又高又大的老嫗,年輕時有什麼動人之處,使得趙錢孫到老不能忘情。 只見譚婆神色忸怩,道:「師哥,你盡提這些舊事幹什麼?丐幫今日有正經大事要商量,你乖乖的聽著吧。」 這幾句溫言相勸的軟語,趙錢孫聽了大是受用,說道:「那麼你向我笑一笑,我就聽你的話。」譚婆還沒有笑,旁觀的眾人中已有十多人先行笑出聲來。 譚婆卻渾然不覺,回眸向他一笑。趙錢孫痴痴的向她望著,神馳目眩,魂飛魄散。譚公坐在一旁,滿臉怒氣,卻又無可如何。這般情景瞧在段譽眼裡,心中驀地一驚:「這三人情深如此,將世人全是置之度外,我……我對王姑娘,將來也落到這個結果麼?不,不!這位譚婆對她師哥顯是頗有情意,而王姑娘念念不忘的,只是她的表哥慕容公子,比之趙錢孫,我是大大的不如,大大的不及了。」 趙錢孫和譚公、譚婆鬧的是陳年恩怨,喬峰聽在耳里,卻暗自琢磨:「那趙錢孫其實並不姓趙,乃是譚婆的師兄。我素聞華山沖霄洞譚公譚婆,以華山嫡派絕技聞名於天下,從這三人的語意中聽來,三個人似乎並非出於同一師門。到底譚公是華山派呢?還是譚婆是華山派?」 他心下正自疑惑,只聽趙錢孫又道:「老子好幾年沒到江南,不知姑蘇出了個『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的慕容復,膽大妄為,亂殺無辜。老子倒要會他一會,且看他有什麼本事,能還施到我『趙錢孫李,周吳鄭王』的身上?」他剛說完這幾句話,忽聽得一人號啕大哭,悲悲切切,嗚嗚咽咽,哭聲便和他適才沒半點分別。
眾人聽了,不禁都是一愕,只聽那人跟著連哭帶訴:「我的好師妹啊,老子什麼地方對不起你?為什麼你去嫁了這姓譚的糟老頭子?老子日想夜想,心裡牽肚掛腸,記著的就是我那小姐師妹。想我師父在世之日,待我二人猶如子女一般,你不嫁老子,可對得起師父麼?」 這說話的聲音語調,和趙錢孫實是一模一樣,若不是眾人親眼見到他張口結舌,滿臉詫異的神情,誰都以為定是出自他的親口。各人循著聲音來處望去,見這聲音發自一個身穿淡紅衫子的少女。 那人背轉了身子,正是阿朱。段譽和阿碧、玉燕知道阿朱模擬別人舉止和說話的神技,自不為異,其餘眾人卻無不又是好奇,又是好笑,以為趙錢孫聽了之後,必定大怒,不料阿朱這番話觸動他的心事,眼見他眼圈兒紅了、嘴角兒扁了,淚水從眼中滾滾而下,竟和阿朱此唱彼和的對哭起來。 單正搖了搖頭,朗聲說道:「單某雖是姓單,卻是一妻四妾,兒孫滿堂。你這位雙歪雙兄,偏偏形單影隻,淒悽惶惶。這種事情乃是悔之當初,今日再來重論,早是為時已晚。雙兄,咱們承馬夫人之邀,到這裡來商量你閣下的婚姻大事麼?」趙錢孫搖頭道:「不是。」 單正道:「然則咱們還是來商議丐幫的要事,才是正經。」趙錢孫勃然怒道:「什麼?丐幫的大事正經,我和小娟的事便不正經麼?」 譚公聽到這裡,已是忍無可忍,說道:「阿慧,阿慧,你再不制止他發瘋發癲,我可不能干休了。」 眾人聽到「阿慧」兩字,心想:「原來譚婆另有芳名,那『小娟』二字,確是趙錢孫獨家專用的。」
譚婆頓足道:「他又不是發瘋發癲,你害成他這副模樣,還不心滿意足?」譚公奇道:「我……我……我怎地害了他?」譚婆道:「我嫁了你這糟老頭子,我師哥心中自是不痛快……」譚公道:「你嫁我之時,我可既不糟,又不老。」譚婆道:「也不怕丑,難道你很英俊瀟灑麼?」 徐長老和單正相對搖頭,心想這三個寶貝當真是為老不尊,三個都是武林中大有身份的前輩耆宿,卻在大庭廣眾之間爭執這些男女間情史,實在好笑。徐長老咳嗽一聲,說道:「譚氏夫婦和這位兄台駕臨敝幫,咱們全幫上下,均感光寵。馬夫人,你來從頭說起吧。」 那馬夫人一直垂手低頭,站在一旁,背向眾人,聽得徐長老的說話,緩緩回過身來,低聲說道:「失夫不幸身故,小女子只有自怨命苦,更悲先夫並未遺下一男半女,接續馬氏香煙……」她雖是說得甚低,但語音清脆,一個字一個字的傳入眾人耳里,聽著說不出的舒服動聽。她說到這裡,語聲略帶嗚咽,微微啜泣。杏林中無數英豪,心中均感難過。同一哭泣,趙錢孫令人好笑,阿朱令人驚奇,馬夫人卻是令人心酸。只聽她繼續說道:「小女子葬殮先夫之後,檢點他的遺物,在他收藏拳經之處,見到一封密密封固的遺信。封皮上寫道:『余若壽終正寢,此信立即火葬,拆視者即為毀余遺體,令餘九泉不安。余若死於非命,此信交本幫諸長老會同拆閱,事關重大,不得有誤。』」 馬夫人說到這裡,杏林中一片肅靜,人人想聽她的下文。她頓了一頓,慢慢從背上解下一個麻布包袱,解開包來,取出一隻油布招文袋,再從招文袋中抽出一封信來,說道:「這便是先夫的遺書。我發見了這封遺書之後,見先夫寫得鄭重,知道事關重大,當即便要去求見幫主,呈上遺書。幸好幫主率同諸位長老,到江南為先夫報仇來了,虧得如此,這才沒能見到。」眾人聽她語氣有異,既言「幸好」,又說「虧得」,都不自禁向喬峰瞧去。 喬峰從今晚的種種情事之中,早覺察到有一個重大之極的圖謀,正在等待著自己,雖則全冠清和四長老的叛幫逆舉已然擺平,但顯然此事並未了結,此時聽馬夫人說到這裡,反感輕鬆,神色泰然,心道:「你們有任何陰謀,儘管使出來好了,大丈夫光陰磊落,我喬某生平不作虧心之事,不管有何傾害誣陷,喬某何懼?」 只聽馬夫人接著道:「我知此信涉及幫中大事,幫主和諸長老既然不在洛陽,我生怕耽誤時機,當即赴鄭州求見徐長老,呈上書信,請他老人家作主。以後之事,請徐長老告知各位。」 徐長老咳嗽幾聲,說道:「此事說來恩恩怨怨,老朽當真好生為難。」這兩句話極是蒼涼,其時天色漸黑,杏林邊際升起一層濃霧,眾人心頭也都有陰森森之感。他伸手過去,從馬夫人手中將信接過,說道:「大元的曾祖、祖父、父親,數代都是丐幫中人,不是長老,便是八袋弟子。我眼見大元自幼長大,他的筆跡我是認得清楚的。這信封上的字,確是大元所寫。馬夫人將信交到我手中之時,信上的火漆仍然封固完好,無人動過。我也擔心誤了大事,不等會同諸位長老,便即拆來看了。拆信之時,泰山鐵面判官單兄也正在座,可作明證。」單正道:「不錯,其時在下正在徐老隱居之處作客,親眼見到他拆閱這封書信。」 徐長老右手的兩根手指掀開信封封皮,抽了一張紙箋出來,說道:「我一看這張信箋,見信上字跡筆致遒勁,並不是大元所寫,微感驚奇,見上款寫的是『劍髯我兄』四字,更是奇怪。眾位都知道,『劍髯』兩字,是本幫前任汪幫主的別號,若不是跟他交厚相好之人,不會如此稱呼,而汪幫主逝世已久,怎麼有人寫信與他。我不看箋上所寫何字,先看信尾署名之人,一看之下,更是詫異。 「當時我不禁『咦』的一聲道:『原來是他!』單兄好奇心起,探頭過來一看,也奇道:『原來是他!』」 趙錢孫插口道:「單老兒,這就是你的不對了。這是人家丐幫的機密書信,你又不是丐幫中的一袋、二袋弟子,連個不入流的弄蛇化子硬要飯的也挨不上,怎麼不請自來,去偷窺人家的隱私?」別瞧他一直瘋瘋癲癲的,這幾句話倒也真是在情在理。單正老險微赭,說道:「我是只瞧一瞧信尾署名,也沒瞧信中文字。」趙錢孫道:「你偷一千兩黃金固然是賊,偷一文小錢仍然是賊,只不過錢有多少,賊有大小之分而已。大賊是賊,小毛賊也是賊。偷看人家書信,便不是君子。不是君子,便是小人。既是小人,便是卑鄙混蛋。既是卑鄙混蛋,那就該殺!」 單正向五個兒子擺了擺手,示意不可輕舉妄動,且讓他胡說八道,一筆帳最後總算,心下固自惱怒,卻也頗感驚異:「此人一遇上我,便盡找我岔子盡挑眼,其非跟我有什舊怨?江湖上沒將泰山單家放在眼中之人,倒是沒有幾個。此人到底是誰,怎麼我全然想不起來?」 眾人都盼徐長老將信尾署名之人的姓名說將出來,要知道到底是什麼人物,何以令他及單正如此驚奇,卻聽趙錢孫纏夾不休,不停的搗亂,許多人都向他怒目而視。譚婆忽道:「你們瞧什麼?我師哥的話半點也不錯。」 趙錢孫見譚婆出口助他,不由得心花怒放,說道:「你們瞧,連小娟也這麼說,那還有什麼錯的?小娟說的話、做的事,從來不會錯的。」忽然一個和他一模一樣的聲音說道:「是啊,小娟說的話、做的事,從來不會錯的。她嫁了譚公,沒有嫁你,完全沒有嫁錯。」說話之人,正是阿朱,她怒惱趙錢孫出言誣衊慕容公子,便不停的跟他作對。 趙錢孫一聽,不由得啼笑皆非,阿朱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用的正是慕容氏的拿手法門「以彼之道,還施彼身」。 這時兩道致謝親切的眼光,分從左右瞧了過來,左邊一道來自譚公,右邊一道來自單正。 便在此時,人影一晃,譚婆已然欺到阿朱身前,揚起手掌,便往她頭上拍了下去,喝道:「我嫁不嫁錯,關你這臭丫頭什麼事!」這一下出手快極,阿朱待要閃避已不及,旁人更是無法救援。啪的一聲輕響過去,阿朱雪白粉嫩的面頰上登時出現五道青紫的指印。 趙錢孫哈哈笑道:「教訓教訓你這臭丫頭,誰教你這般多嘴多舌!」阿朱淚珠在眼眶之中轉動,正在欲哭未哭之間,譚公從懷中取出一隻小小的白玉盒子,打開盒蓋,右手手指在盒中沾了一些油膏,手臂一長,在阿朱臉頰上劃了幾劃,已在她傷處薄薄的敷了一層。 譚婆打她巴掌,手法已是極快,但終究不過出掌收掌。譚公這敷藥上臉,手續卻甚是羅嗦細緻,居然做得和譚婆一般快捷,使阿朱不及轉念避讓,油膏已然上臉。她一愕之際,只覺本來熱辣辣、脹鼓鼓的臉頰之上,忽然間一片清涼,十分舒適,同時左手中多了一件小小的物事。她舉掌一看,只見手掌中握著一隻晶瑩潤滑的白玉盒子,知這是譚公所贈,乃是靈驗無比的治傷妙藥,不由得破涕為笑。 徐長老不再理會譚婆如何嘮嘮叨叨的埋怨譚公,沉著而蒼涼的說道:「眾位兄弟,到底寫這封信的人是誰,我此刻不便言明,我徐某人在本幫七十餘年,在世上已為日無多,徐某近三十年來退隱山林,不再浪蕩江湖,與人無爭,不結怨仇。我既無子孫,又無徒弟,自問絕無半分私心。我說幾句話,眾位信是不信?」群丐都道:「徐長老的話,看誰不信?」 徐長老向著喬峰道:「幫主意下若何?」喬峰道:「喬某對徐長老素來敬重,前輩深知。」 徐長老道:「我看此信之後,心下疑惑難明,悲憤不已,唯恐有甚差錯,當即將此信交於單兄過目。須知單兄和寫信之人向來交好,認得他的筆跡,知道他的為人經歷。此事關涉太大,我要單兄驗明此信的真偽。」 單正向趙錢孫瞪了一眼,意思是說:「你又有什麼話說?」趙錢孫道:「徐長老交給你看,你當然可以看,但你第一次看,卻是偷看。好比一個人從前做賊偷錢,後來發了財,不做賊了,但儘管他是財主,卻洗不掉從前的賊出身。」徐長老道:「單兄,請你向大伙兒說說,此信是真是假。」 單正道:「在下和寫信之人多年相交,舍下並藏得有此人的書信多封,當即和徐長老、馬夫人一同趕到舍下,檢出舊信對比,筆跡固然相同,連信箋信封也是一般,那自是真跡。」 徐長老道:「老朽多活了幾年,做事力求仔細,何況此事牽涉本幫興衰氣運,有關一位英雄豪傑的聲名性命,如何可以冒昧從事?」眾人聽他說到此事,不自禁的將目光射向喬峰,知道他所說的「英雄豪傑」自是指喬峰而言。只是誰也不敢和他目光相觸,一見他轉面過來,立即將眼光垂了下來。
徐長老又道:「老朽得知華山譚氏伉儷和寫信主人頗有淵源,於是上得華山,來到沖霄洞內,向譚氏伉儷請教。譚公、譚婆將這中間的一切原委曲折,一一向在下說明,唉,在下實是不忍明言,可憐可惜,可悲可嘆!」 他說到這時,眾人這才明白,原來譚氏伉儷和單正所以先後來到丐幫,都是承徐長老之邀,叫來作證。 徐長老義道:「譚婆當時言道,她有一位師兄,於此事乃是身經目擊,如請他親口述說,最是明白不過,這位師兄,便是趙錢孫先生了。這位先生的脾氣和別人略有不同,等閒請他不到。總算譚婆的面子極大,片箋飛去,這位先生便應召而到……」譚公突然滿面怒色,向譚婆道:「怎麼?是你去叫他來的麼?怎地事先不跟我說?瞞著我偷偷摸摸。」 譚婆怒道:「什麼瞞著你偷偷摸摸?我寫了信,要徐長老遣人送去,乃是光明正大之事。就是你愛喝乾醋,我怕你嘮叨羅嗦,寧可不跟你說。」 譚公道:「背夫行事,不守婦道,那就是不該!」譚婆更不打話,出手便是一掌,啪的一聲,打了丈夫一個耳光。
譚公的武功明明遠比譚婆為高,但妻子這一掌打來,既不招架,亦不閃避,一動也不動的挨了她一掌,跟著從懷中又取出一隻小盒,伸指沾些油膏,塗在臉上,登時消腫退青。一個打得快,一個治得快,這麼一來,兩人心頭怒火一齊消了。旁人瞧著,無不好笑。只聽得趙錢孫長嘆一聲,聲音悲切哀怨之至,說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唉,早知這般,悔不當初。受她打幾掌,又有何難?」語聲之中,充滿了悔恨之意。譚婆幽幽的道:「你給我打一掌,總是非還打不可,從來不肯相讓半分。」趙錢孫呆若木雞,站在當地,怔怔的出了神,追憶昔日情事,這小師妹嬌小玲瓏,愛使小性兒,動不動便出手打人,自己無緣無故的挨打,心有不甘,每每因此而起爭吵,一場美滿姻緣,終於無法得諧。 這時親眼見到譚公逆來順受,挨打不還手的情景,方始恍然大悟,心中痛悔,難以自勝,數十年來自怨自艾,總道小師妹移情別戀,必有重大原因,殊不知對方只不過有一門「挨打不還手」的好用處,唉,這時我便求她在我的臉上再打幾掌,她也是不肯的了。 徐長老道:「趙錢孫先生,請你當眾說一句,這信中所寫之事,是否不假。」趙錢孫喃喃自語:「我這蠢材傻瓜,為什麼當時想不到?學武功是去打敵人、打惡人、打卑鄙小人,怎麼去用在心上人、意中人身上?打是情、罵是愛,挨幾個耳光,又有什麼大不了?」
眾人又是好笑,又覺他情痴可憐,丐幫面臨大事待決,他卻如此的顛三倒四,說出話來,誰也不知到底有幾分可信。 徐長老再問一聲:「趙錢孫先生,咱們請你來此,是請你說一說信中之事。」趙錢孫道:「不錯,不錯。嗯,你問我信中之事,那信寫得雖短,卻是余意不盡:『四十年前同窗共硯,情景宛在目前,臨風追念,想兄兩鬢雖霜,笑貌當如昔日也。』」徐長老問他的是馬大元遺書之事,他卻背誦起譚婆的信來。 徐長老無法可施,向譚婆道:「譚夫人,還是你叫他說罷。」 不料譚婆聽趙錢孫將自己平平常常的一封信背得熟極如流,不知他魂夢中翻來覆去的已念了多少遍,心下感動,也是怔怔的臉上一紅,道:「師哥,你說一說當時的事吧。」
趙錢孫道:「當時的情景,我什麼都記得清清楚楚。你梳了兩個小辮子,辮子上扎了紅頭繩,那天師父教咱們『偷龍轉鳳』這一招……」王玉燕聽到「偷龍轉鳳」的名稱,微微點了點頭,似乎若有所悟。 譚婆緩緩搖頭,道:「師哥,不要說咱們從前的事,徐長老問你,當年在雁門關外,亂石谷中那一場血戰,你是親眼見來,情形若何,你跟大伙兒說說。」趙錢孫顫聲道:「雁門關外,亂谷石中……我……我……」驀地里臉色大變,一轉身,向西南角上無人之處拔足飛奔,身法迅捷已極。 眼見他便要沒入杏子林中,再也追他不上,眾人齊聲大叫:「喂,別走,別走,快回來,快回來。」趙錢孫哪裡理會,只有奔得更加快了,突然間一個聲音朗朗說道:「兩鬢已霜,風采美貌,更不如昔也。」趙錢孫驀地住足,回頭說道:「是誰說的?」那聲音道:「若非如此,何以見譚公而自慚形穢,發足奔逃?」眾人向那說話之人看去,原來卻是全冠清。
趙錢孫道:「誰自慚形穢?他只不過會一門『挨打不還手』的功夫,又有什麼勝過我了?」忽聽得杏林彼處,有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能挨打不還手,那便是天下第一等的功夫,豈是容易?」 眾人回過頭來,只見杏子樹後轉出一個身穿灰布衣的僧人來,方面大耳,形貌甚是威嚴。徐長老叫道:「天台山智光大師到了,三十餘年不見,大師仍是這等清健。」 智光和尚的名頭在武林中並不響亮,丐幫年輕一輩的人物都不知他的來歷,但喬峰、六長老、全冠清,卻立時肅立起敬,知他當年曾發大願心,飄洋過海,遠赴海外蠻荒,採集異種樹皮,治癒浙閩兩廣一帶無數患瘧百姓。他自己因此而大病兩場,結果武功全失,但嘉惠百姓,得益實非淺鮮。各人紛紛走近,施禮致敬。
智光大師向趙錢孫笑道:「武功不如對方,挨打不還手已甚為難。苦是武功勝過對方,挨打不還手,更是難上加難。」 趙錢孫低頭沉思,若有所悟。智光大師又道:「沒想到群英在此聚會,冒昧,冒昧,這就告辭了。」徐長老忙道:「智光大師德澤廣被,無人不敬。咱們今日有一件疑難大事待決,大師適逢其會,實是丐幫之福,當真是請也請不到的。無論如何,要請大師少駐佛駕。」趙錢孫忽道:「雁門關外亂石谷中的大戰,智光和尚也是有份的,你來說罷。」
智光聽到「雁門關外亂石谷中」這八個字,臉上忽地閃過了一片奇異的神色,似乎又是興奮,又是恐懼,又是慘不忍睹,最後是一片慈悲和憐憫,嘆道:「殺戮太重,殺戮太重!此事言之有愧。眾位施主,亂石谷中的屠殺是三十年前之事,何以今日重提?」徐長老道:「只因此刻本幫起了重大變故,涉及了此人的一對書信。」說著便將那封信遞了過去。智光將信看了一遍,從頭又看一遍,搖頭道:「冤家宜解不宜結,何必舊事重提?依老衲之見,將此信毀去,泯滅痕跡,也就是了。」徐長老道:「本幫馬副幫主慘死,若不追究,馬副幫主固是沉冤不雪,敝幫更有土崩瓦解之危。」智光大師點頭道:「那也說得是,那也說得是。」
其時一鈎眉月,斜掛天際,冷冷的清光瀉在杏樹梢頭,智光向趙錢孫瞧了一眼,道:「好,老衲做錯了的事,也不隱瞞,照實說來便是。」趙錢孫道:「咱們是為國為民,不能說是做錯了事。」 智光搖頭道:「錯便錯了,何必自欺欺人。三十年前,中原豪傑接到訊息,說契丹國有二百餘名武士,要來搶劫少林寺,企圖將寺中珍藏數百年的武功圖譜,一舉劫去。」
眾人都是輕聲驚嘆,心想:「這些契丹武士野心當真不小。」要知少林寺的武功絕技,乃中土武術的瑰寶,契丹國和大宋累年相戰,如果將少林寺的武功搶奪了去,一加傳布,軍中人人習練,戰場之上,大宋官兵如何再是敵手? 智光續道:「這件事當真非同小可,要是契丹此舉成功,大宋便有亡國之禍,我黃帝子孫說不定就此滅種,盡數死於遼狗的長矛利刀之下。咱們以事在緊急,不及詳加計劃,聽說這些契丹武士要道經雁門,一面派人通知少林寺嚴加戒備,各人立即兼程趕去,要在雁門關外伏擊遼狗,盡數將之殲滅。」眾人聽到和契丹打仗,均是忍不住眉飛色舞,要知大宋屢世受契丹欺凌,戰場上屢吃敗仗,喪師割地,軍民死於契丹鐵蹄之下的著實不少。[2]
創作背景
《天龍八部》從1963年開始創作,歷時4年完成(部分內容曾由倪匡代筆撰寫)。故事背景設定在宋哲宗時期。金庸在《天龍八部》書前「釋名」部分中說:「本書故事發生於北宋哲宗元祐、紹聖年間,公元1094年前後。」書中對歷史人物和歷史事件進行了杜撰和改造。在創作《天龍八部》時,金庸對民族矛盾及民族國家之間的衝突,有了新的思想認識和新的處理方式,即不再局限於狹隘的「民族主義」和「愛國主義」,而是升華至中華民族的整體利益的考慮,更多的傾向於和平主義和民族的和睦與團結,從而超越了狹隘的民族矛盾,對戰爭與和平有了嶄新的思考。
作者簡介
金庸,男,生於中國 浙江省 海寧縣 袁花鎮。1929年5月入讀家鄉海寧縣袁花鎮小學,先就讀於浙江省嘉興市第一中學(嘉興一中),為寫諷刺訓導主任的文章被開除,轉學去了衢州。1942年自浙江省衢州中學畢業,1944年考入中央政治大學外交系,1946年赴上海東吳法學院修習國際法課程。 1948年,畢業於上海東吳大學法學院,並被調往《大公報》香港分社 。1952年調入《新晚報》編輯副刊,並寫出《絕代佳人》《蘭花花》等電影劇本。
自1955年的《書劍恩仇錄》開始至1972年的《鹿鼎記》正式封筆,他共創作了十五部長、中、短篇小說。其作品內容豐富,情節跌宕起伏,有豪俠氣概,有兒女柔腸,有奇招異法,凡此種種,引人入勝。曾被多次拍攝、製作成影視作品、電腦遊戲,對當代青年的影響極其廣泛。他也曾以林歡作筆名,為長城電影公司編寫劇本,更曾合作導演過兩部電影,也曾以姚馥蘭為筆名撰寫電影評論。
早年在香港 《大公報》、《新晚報》和長城電影公司任職。後創辦香港《明報》、新加坡《新明日報》和馬來西亞《新明日報》等,形成《明報》集團公司。查良鏞先生五十年代中期起應報社之約,開始寫作連載性的武俠小說。到七十年代初寫完《鹿鼎記》而封筆,共完成了十五部。他曾用其中十四部書名的第一個字串在一起,編成「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的對聯。
他的小說既繼承了傳統白話小說的語言風格,又對舊式武俠小說從思想內容到藝術手法作了全面的革新。這些作品以古代生活為題材,卻體現出現代精神,同時富有深厚的文化內涵,因而贏得億萬讀者的喜愛,達到雅俗共賞的境界。金庸不僅是傑出的小說大師,同時又是一位出色的社評家。他寫有近兩萬篇社評、短評,切中時弊,筆鋒雄健犀利,產生了很大影響,曾被人讚譽為「亞洲第一社評家」。當代武俠小說作家、新聞學家、企業家、政治評論家、社會活動家,被譽為「香港四大才子」之一,與古龍、梁羽生、溫瑞安並稱為中國武俠小說四大宗師。
1985年起,歷任香港特別行政區基本法起草委員會委員、政治體制小組負責人之一,基本法諮詢委員會執行委員會委員,以及香港特別行政區籌備委員會委員。1994年,受聘北京大學名譽教授 。2000年,獲得大紫荊勳章。2007年,出任香港中文大學文學院榮譽教授 。2009年9月,被聘為中國作協第七屆全國委員會名譽副主席 ;同年榮獲2008影響世界華人終身成就獎 。2010年,獲得劍橋大學哲學博士學位 。2018年10月30日,在中國香港逝世,享年94歲。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