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龍八部·第八章 報主身亡
天龍八部·第八章 報主身亡出自《天龍八部》,《天龍八部》是中國現代作家金庸創作的長篇武俠小說。這部小說從1963年開始創作,歷時4年完成。前後共有三版,在2005年第三版中經歷6稿修訂,結局改動較大。 這部小說以宋哲宗時代為背景,通過宋、遼、大理、西夏、吐蕃等王國之間的武林恩怨和民族矛盾,從哲學的高度對人生和社會進行審視和描寫,展示了一幅波瀾壯闊的生活畫卷。其故事之離奇曲折、涉及人物之眾多、歷史背景之廣泛、武俠戰役之龐大、想象力之豐富當屬「金書」之最。作品風格宏偉悲壯,是一部寫盡人性、悲劇色彩濃厚的史詩巨著。 [1]
目錄
正文
慧禪等初時還道司空玄與木婉清乃是一路,雖知他武功並非一流,但神農幫是雲南的地頭蛇,人多勢眾,善使毒藥毒煙,倒也不是易與,待見他一躍之下,腳步踉蹌,才知他受傷已然不輕。司空玄一轉身,靠在慧禪之旁,慘然道:「香藥叉出手大是兇狠,殺了敝幫二十餘名兄弟。在下與她此仇不共戴天。」慧禪道:「小姑娘,你快些讓在一旁。」鍾靈道:「你們鬥不過我木姊姊的,還是趁早走路吧。」司空玄低聲道:「她是『見人就殺』鍾萬仇的女兒,聽說她父親尚在世上,最好能擒住了她。」他是存了私心,只盼慧禪等能擒住鍾靈,作為要挾,鍾萬仇便非替自己治傷不可。
慧禪聽得「見人就殺」鍾萬仇尚在人世,不禁一怔,心想這個魔頭十分難斗,給他一纏上身,少林派從此不得安寧,確是不想無謂的結這個仇家,突然間方便鏟一起,呼的一鏟便向鍾靈頭上推了過去。鍾靈急忙斜身一讓,不料那方便鏟就勢帶了回來,鏟背勾向她的頭頸。這一招叫做「似往實返」,乃是三十六招「伏魔鏟法」中最厲害的招數之一,招數固是出人意表,而且來去如風,敵人縱然料到,往往也是不及趨避。鍾靈一聲驚呼,鏟背已及頸項,驀地裏白光一閃,叮的一聲響,史安拔劍將射向慧禪背心的一枚短箭擊落地下。慧禪倒拖方便鏟,將鍾靈勾至身旁,左手一伸,已扣住了她右腕脈門,說道:「多謝史大俠相救。」驚定回思,不由得背上出了一身冷汗,若不是史安眼明手快的擊落暗箭,此刻只怕自己已然魂歸極樂了。
史安轉身向著短箭來路,喝道:「木姑娘,請出來吧!」秦元尊等心下均是暗自慚愧:「原來這黑衣人並非香藥叉,倒是姓史的機警神速。」但向短箭來路瞧去,黑暗中空蕩蕩的並無人影。突然間左首啪的一聲,一塊石子落地,眾人立即轉頭,嗤的一聲、當的一響,史安又是一劍擊開了射向申四娘後腦的一枚短箭,原來發箭之人在暗襲慧禪後,早已躲到右方,引得眾人一齊去注視左方,卻又向申四娘忽下毒手。申四娘又驚又怒,長刀舞成一團雪花,護住身前,向右邊的長草中疾沖而前。只見草葉被她長刀削得四下紛飛,草中卻哪裡有人?
忽聽得史安一聲清嘯,縱身躍上了西南角上的一株大樹,但聽得噹噹噹噹快響四下,他長劍與敵人兵刃交了四次。慧禪正注目間,猛然間空中撲下一個黑影,罩向他的頭頂。慧禪年事雖高,應變倒也極快,右手一抖,方便鏟已向黑影撩去。那黑影左足在鏟柄上一借力,一劍指向申四娘。申四娘揮長刀用力格去,擦的一聲,刀頭已被敵人劍鋒削斷,白刃如霜,直劈下來。秦元尊不及救援,呼的一掌向那人後心直擊過去。那人似知秦元尊掌力厲害,不敢硬接,長劍平拍,劍刃在申四娘肩頭一按,一個身子已輕飄飄的竄了出去。這人若不是急於閃開秦元尊這一掌,長劍是直削而非平拍,申四娘的身子已被劈成兩片。
這幾下變招兔起鶻落,迅捷無比。申四娘的性子勇悍之極,接連兩次都是從鬼門關中逃了出來,卻是絲毫不懼,向那人直撲過去。那人唰唰唰三劍,噗的一聲,已刺中她的肩頭。便在此時,秦元尊和慧禪分從左右攻上。段譽這時方始看得清楚,那人全身黑衣,靈動婀娜,正是真的香藥叉到了。只見她劍光霍霍,在三人圍攻下捷若游魚的穿插來去。史安輕飄飄的從大樹上躍了下來,反而還劍入鞘,遠遠站著袖手旁觀。段譽走近前去,說道:「史兄,你勸他們不要打了呢。」這句話倒是大出史安意料之外。 史安向他斜睨一眼,問道:「兄台何人?」段譽道:「在下段譽。史兄,這位木姑娘和諸位之間的是是非非,在下殊不瞭然。不過如此性命相拚,未免不是君子之道。誰對誰錯,盡可好好分辨。」史安心想:「這番話倒也有理,只是江湖上仇殺爭鬥,總是憑武功上分強弱,要是都以口舌分辨,誰還去練什麼武功?段譽?這人是誰?卻沒聽見過他的名頭。」正欲相詢,忽聽得鍾靈在遠處連連向段譽招手,叫道:「段兄,快來。」 段譽奔將過去,道:「怎麼?」鍾靈道:「咱們快走,遲了可來不及啦。」段譽道:「木姑娘受人圍攻,咱們怎能一走了之?」鍾靈道:「木姊姊本領大得緊,她自有法子脫身。」段譽搖頭道:「她為救你而來,我若如此舍她而去,於心何安?」鍾靈頓足道:「你這書呆子!你留在這裡,能幫得木姊姊的忙嗎?」這時秦元尊、申四娘、慧禪三人,與木婉清斗得正緊,秦元尊一雙肉掌使得呼呼風響,慧禪的方便鏟更是縱橫揮舞,聲勢驚人。木婉清耳聽八方,段譽先後與史安、鍾靈兩人對答,一一都聽在耳里,只聽段譽又道:「鍾姑娘,你先走吧!我若負了木姑娘,非做人之道,倘若她敵不過人家,我在旁好言相勸,說不定也挽回大局。」鍾靈怒道:「你除了白送自己一條性命,什麼也不管用。」段譽道:「若不是木姑娘好心相救,我這條性命早就沒有了,我姓段的如果沒有義氣,我伯父和爹爹也不能饒我。」
鍾靈道:「你這呆子,再也跟你纏夾不清。」一把拉住他的手臂便走。段譽叫道:「我不走,我不走!」但他沒鍾靈力大,被她拉著,踉蹌而行。史安在一旁看得暗暗稱奇:「這人顯是絲毫不會武功,難得居然這般重義。素聞『香藥叉』心狠手辣,沒有一個朋友,不知這姓段的怎會如此大膽,竟去跟她講什麼義氣。」忽聽木婉清尖聲叫道:「鍾靈,你自己給我快滾,不許拉他。」鍾靈嚇得心膽俱寒,拉得段譽更快,突然間嗤的一聲,她的髻上一顫,一枚短箭已插在她髮髻之上。木婉清喝道:「你再不放手,我可要射你的眼睛了。」鍾靈知她說得出,做得到,從無一句戲言,平素雖然頗蒙她垂青,但她既說要射自己眼睛,那就真的要射,只得放開了段譽的手臂。木婉清喝道:「你快給我滾到你爹爹媽媽那裡去,快走,快走!」 鍾靈不敢違拗,向段譽說道:「段兄,別做壞事,多多保重。」說著掩面疾走,沒入黑暗之中。司空玄大叫道:「鍾姑娘,你別忙走,你爹的解藥是否真的管用?」鍾靈哪去理他。司空玄追出兩步,雙腳發軟,摔倒在地。
木婉清喝走鍾靈,在三人之間穿來插去,始終是穩占上風。史安在一旁瞧著,心下估量:「這女子身法輕靈,遠勝於我,只是劍招上的功夫,未必是我敵手。」他自重身份,不願與秦元尊等聯手夾攻一個女子,只待三人落敗,這才上前挑戰。又瞧了片刻,木婉清劍招忽變,有如飛花落葉般撤將下來,一縷縷劍光如流星飄絮,方向變幻無定。史安吃了一驚,喝道:「好劍法!」喝彩聲中,慧禪大叫一聲,脅下已中了一劍。只見木婉清唰唰唰三劍,將秦元尊逼得跳出圈子相避,她劍鋒迴轉,已將申四娘捲入劍光之中。 眼見申四娘立時便要命喪當地,史安再也不能袖手,長劍如白虹橫空,掠入木婉清的劍光圈中,噹噹噹噹數聲響處,雙劍又是迅捷無比的碰撞了幾下。他雖及時出手救援,申四娘身上還是已受了三處劍傷。她毫不理會身上傷痕,如瘋虎般向木婉清撲去。 這時木婉清一柄長劍,正與史安的劍刃交在一起,她自在樹頂和史安對拆四招,已知這是個極厲害的勁敵,劍法之精,決不在自己之下,自史安一加入戰團,她即全神貫注,不敢有絲毫怠忽,不料這申四娘使的是不要性命的潑悍打法,一滾近木婉清身畔,右手鋼錐便在她小腿上戳去。木婉清一腿將她踢了個跟斗,但是這麼一分心,史安的長劍遞到眉心。木婉清在間不容髮的一瞬之間迴轉長劍,叮的一聲將長劍格開,料知敵人後著定是狠辣無倫,自己已處劣勢,接連而來的三四招絕難招架,當下長劍抖處,向史安分心便刺。
這已是兩敗俱傷的劍法,乃是攻敵之不得不救。史安斜身閃過,橫劍自保。木婉清見他長劍一橫,輕吁一口氣,心下微寬,正待變招,突聽得噗的一聲,左肩上一陣劇痛,已被申四娘的鋼錐乘虛插入。木婉清反手一掌,只打得申四娘一張臉血肉模糊,登時氣絕。這時秦元尊和慧禪又已上前夾擊,復成以三斗一的局面。 段譽大聲叫道:「你們三個大男人打一個姑娘要不要臉?」史安本來已有住手之意,聽段譽這麼叫,登時躍開丈余,叫道:「木姑娘,你棄劍投降吧。」木婉清無暇拔去左肩上的鋼錐,忍住疼痛向秦元尊急攻兩劍,向慧禪刺出一劍。這三劍奧妙無方,秦元尊右頰立時劃出一條血痕,慧禪頭頸邊被劍鋒一掠而過。兩人受傷雖極輕微,但中劍的部位卻是要害之處,稍有偏斜,便即送了性命。兩人大驚之下,同時向兩旁跳開,伸手往劍傷上摸去。木婉清暗叫:「可惜,沒殺了這兩個傢伙。」吸一口氣,一聲呼嘯,但聽得蹄聲得得,黑玫瑰從山後轉了出來。木婉清一躍而上,那馬奔過段譽身邊時,木婉清伸手拉住他的後頸,將他提上馬背。二人共騎,向西急馳。
沒奔出十餘丈,樹林後忽然齊聲吶喊,數十個人竄出來橫在當路。中間一個高身材的老者喝道:「臭藥叉,老子在此等候你多時了。」一伸手便去扣黑玫瑰的轡頭。木婉清右手微揚,嗤嗤連聲,三枝短箭射了出去。人叢中三人中箭,立時摔倒。那老者一怔之下,木婉清一提韁繩,黑玫瑰驀地里平空躍起,從一干人頭頂躍了過去。它這一展蹄奔馳,眾人哪裡趕得上?攔路的一群人中不乏好手,可是誰都忌憚木婉清的短箭厲害,雖均發足追來,卻是各舞兵刃護住身前,與馬上二人越距越遠了。段譽但聽那干人紛紛怒罵:「賊丫頭,伏牛寨群雄決不與你干休!」「任你逃到天邊,也要捉到你來抽筋剝皮!」「大伙兒追啊!捉到她千刀萬剮,跟曹大哥報仇。」 這些怒罵之聲漸漸隱去,可是其中怨毒仇恨之意,仍在段譽耳際纏繞不去。這幾日來他出死入生,經歷了無數兇險,然而所聽到的切齒痛恨,卻以這次為最,不由得暗自心驚。木婉清任由黑玫瑰在山中亂跑,來到一處山岡,只見前面是個深谷,只得縱馬下山,另覓出路。這無量山中山路迂迴盤旋,繞來繞去,突然聽到前面人聲:「那馬奔過來了!」「向這邊追!」「賊賤人又回來啦!」木婉清重傷之下,無力再與人相鬥,急忙拉轉馬頭,從右首斜馳出去。這時慌不擇路,所行的已非山路,幸虧黑玫瑰神駿,在滿山亂石的山坡上仍是奔行如飛。又馳了一陣,黑玫瑰前腳突然一跪,右前膝在岩石上撞了一下,奔馳登緩,一跛一拐的顛蹶起來。段譽心中焦急,道:「木姑娘,你讓我下馬,你一個人容易脫身。他們跟我無冤無仇,便拿住了我也不打緊。」木婉清哼的一聲,道:「你知道什麼?你若落入伏牛寨的手中,哪會有什麼好結果。」段譽道:「這些人跟姑娘怨仇極深,姑娘還是先走的為是。」
木婉清左肩背上一陣陣疼痛,可是段譽還是羅唆個不住,怒道:「你給我住口,不許多說。」段譽笑道:「大前天我不肯說話,你偏要我開口。現下我跟你說話,你又不許我說,你這位姑娘,當真是難以侍候。」木婉清傷處痛得難忍,一手抓住段譽的肩頭,咬著牙一用力,只捏得段譽的肩骨咯咯直響,再使上些勁,只怕當場便得碎裂。他忙道:「好啦,好啦,我不開口便是。」 突然之間,黑玫瑰走上了一條上山的大道,這道一平坦,它登時便走得快了。其時天色已然微明,沒奔出里許,段譽已認出道路,說道:「啊喲,這是上無量劍派的劍湖宮去的。姑娘跟『無量劍』有仇麼?」他只覺木婉清處處跟人結仇,她跟「無量劍」最多是沒有仇怨,想來決不是朋友。木婉清「哼」了一聲,道:「還沒有結仇,要結也來得及,殺幾個『無量劍』派的人不就成了麼?」說話之間,遠遠已望見劍湖宮宏偉的屋宇。 「無量劍」近日來時時提防神農幫來攻,等候了數日不見動靜,邀來作為比劍評判的高手如馬五德等人,不願捲入漩渦,都已一一藉故告辭了,但西宗雙清及門下諸弟子,終究與東宗休戚相關。雖然兩宗之間的嫌隙著實不淺,卻不能眼見同門同派大禍臨頭之際,就此抽身而去。此刻劍湖宮前前後後,均有東西兩宗的門弟子輪流值守,以防神農幫突施襲擊。在宮門外仗劍駐守的四名男女弟子,正當睡眼朦朧,甚是倦怠,忽聽得馬蹄聲響,一乘馬從大路上奔馳而至。四人立時振起精神,挺劍上前攔住。領頭的弟子叫作唐人雄,大聲喝道:「來者是誰?是友是敵,先通姓名。」
木婉清見對方排了這麼大陣仗,心下大沒好氣,依著她平時脾氣,早就縱馬上前,將他衝倒了再說。但此時她身上受傷甚重,背上這枚鋼錐不敢拔出,生怕一拔之後,失血過多,即將支持不住,又知「無量劍」的掌門人左子穆劍法了得,也是雲南武林中一個首要人物,當下勒住馬頭,說道:「有人追趕於我,須得到劍湖宮避避,讓開了。」唐人雄一聽之下,心下大為生氣:「你被人追趕,想到本派來避,須當好好相求才是。怎地如此說話沒半點禮貌?」當即長劍一橫,說道:「尊駕是誰,與敝派是何親故?」便在此時,大路彼處遠遠傳來吶喊之聲,顯是秦元尊、史安、以及伏牛寨等一干人追到了。
木婉清一提馬韁,一聲清叱,黑玫瑰斗然間從平地躍起,飛越唐人雄等人頭頂,直衝進了宮門,黑玫瑰雖然前腿受傷。但在主人呼叱之下,仍是英勇無倫。唐人雄等四人大駭,齊聲呼叫,隨後追來。木婉清騎在馬上,橫衝直撞的進大門、過院子、穿大廳、闖內堂,劍湖宮中登時大亂,七八名弟子欲待上前阻攔,不是被黑玫瑰一腿踢倒,便是被木婉清長劍刺中。左子穆剛從睡夢中醒來,這幾日他衣不解帶、足不隨履,聽得前面喧譁,仗劍趕了出來,突然間迎面一匹黑馬撲到,左子穆本來只道神農幫進襲,哪料到廳堂之中竟會有人縱馬奔馳,伸手便去牽馬。
突然間冷風掠面,劍刃已遞到了眉心,敵劍之快,實是生平從所未見,左子穆算得是久經大敵,急忙一招「鳳點頭」讓過,跟著長劍上掠,當的一響,雙劍相交,果然不出所料,敵人劍招綿綿,連環劍法是一招未盡,二招又至。左子穆著地一滾,再架開一劍,突然左腕上一陣劇痛,卻是被黑玫瑰後蹄踏上了。他運勁從馬腹下斜竄出去,百忙中見到段譽的臉,失聲道:「原來是你!」隨即見到木婉清全身包裹在黑衣中的身形,驀地想起一人,身子不禁一顫。 左子穆顫聲叫道:「是香……香藥……」黑玫瑰已奔向後花園去。左子穆原有一招脫手擲劍的絕技,長劍出手,定可穿入黑玫瑰的後臀,但他一見到木婉清的形貌,便在長劍正要脫手擲出之際,硬生生的抓住了劍柄。他微一遲疑,木婉清已縱馬轉過照牆。後園中守著八名弟子,那甘人傑也在其內,斗然見到黑馬從前屋奔來,一時大惑不解。木婉清縱馬奔近園門,一劍便削斷了門鎖。甘人傑叫道:「喂,喂!後山是本派禁地,不能擅闖。」黑玫瑰早已馱著二人,直竄了出去。 左子穆雖對木婉清甚是忌憚,可是人家非但橫衝直撞的亂闖劍湖宮,更奔向後山禁地,如何可以任之不理?當下急傳號令,請西宗諸人留守劍湖宮,以防神農幫乘勢來襲,自己率領門下數十名弟子,向後山追去。
段譽一看黑玫瑰所趨的方向,正是數日前自走過的老路,忙道:「木姑娘,前面有深澗阻路,咱們得繞道而行。」木婉清一怔,道:「你怎知道?」段譽道:「這條路我走過的。」這話倒不由得木婉清不信,她勒馬微一遲疑,揮馬往左手小路上足去。不料這條路一直通向一條長嶺,越走越高,越來越是崎嶇,好容易到了一個山崗之上,木婉清回身向後一望,只見三批人分從左右及後面攀山追來。左首一批都持長劍,是無量劍中左子穆和門下弟子;後面黑壓壓一大堆人,是伏牛寨的群雄;右首隻有三人,卻是史安、秦元尊和慧禪。但見史安奔躍如飛,從這塊岩石躍到那一塊岩石,身法輕捷無倫,木婉清一瞥之下,不禁的暗暗心驚,不暇多想,縱馬便向前面沖了下去。行不到數十丈,突然前面出現一條深澗,闊約數丈,卻是黑黝黝的深不見底。黑玫瑰一聲驚嘶,急奔中陡地收步,倒退了幾步。
木婉清見前無去路,後有追兵,她心念動得好快,問道:「我要縱馬跳將過去!你隨我冒險,還是留了下來?」段譽心想:「馬背上若是少了自己,黑玫瑰便容易跳得多。」說道:「姑娘先過去,再用帶子來拉我。」木婉清一回頭,只見史安已遠遠追到,相距不過數十丈,說道:「來不及啦!」拉馬退了數丈,叫道:「噓!跳過去!」伸掌在馬肚上輕輕拍了兩下,黑玫瑰放開四蹄,急奔而前,到得深澗邊上,使勁一躍,直竄了過去。段譽但覺騰雲駕霧一般,一顆心也如從他腔中跳出來一般。 黑玫瑰受了主人催逼,出盡全力的這麼一躍,前腳雙蹄勉強踏到了對岸,但兩邊實是相距太寬,它徹夜奔馳,腿上又受了傷,後蹄終於是沒能踏上山石,身子登時向下墮去。木婉清應變奇速,從馬背上騰身而起,隨手抓了段譽,向前竄出。段譽先行著地,木婉清跟著摔下,正好跌在他的懷中。段譽怕她受傷,雙手牢牢抱住了她,只聽得黑玫瑰長聲悲嘶,已墜入下面萬丈深谷之中,再也不能活了。 木婉清心中難過,一甩手掙開段譽的抱持,奔到澗邊,但見白霧封谷,已看不到黑玫瑰的身軀。史安趕到澗邊,正好及時見到這驚心動魄的一幕,饒是他膽氣粗豪,卻也咋舌不止。木婉清見追兵無法過來,心下略寬,突然間一陣眩暈,只覺天旋地轉,腳下一軟,登時昏倒在地。
段譽大吃一驚,生怕她摔入谷中,急忙上前拉住,見她雙目緊閉,已然暈了過去。正沒理會處,忽聽得對澗有人大聲叫道:「放箭,放箭!射死這兩個賊子!」段譽一抬頭,只見對澗已站了七八人,若是當真射箭過來,自己有什麼法子抵擋?當下俯身抱起木婉清,向後急奔,幸好木婉清身重不到百斤,段譽將她橫抱在手,倒還奔跑得動,突然間嗖的一聲,一枝羽箭從耳畔擦過。
段譽跌跌撞撞的前沖了幾步,蹲低身子,抱著木婉清而行,嗖的一聲,又有一箭從頭頂飛過。段譽見左首有一塊大岩石,當即撲了過去,躲在石後,霎時間但聽得噗噗噗之聲不絕於耳,許多暗器都打在石上,彈了開去。段譽一動也不敢動,突然呼的一聲,一塊拳頭大的石子投了過來,飛過岩石,落在他身旁,投石之人顯是臂力極強,居然將這樣大的一塊石頭投出數十丈外,只是相距遠了,難以取得準頭。段譽心想此處未脫險境,當下在地上拾起七八根枯枝,堆在自己背上,抱起木婉清,一鼓作氣的向前疾奔,又奔出十餘丈,料想敵人的羽箭暗器再也射不到了,這才止步。他喘了幾口氣,將木婉清穩穩的放在草地之上,站起身來,躲在山岩之後,向前望去。
只見對崖上黑壓壓的都站滿了人,指手劃腳,紛紛議論,偶爾山風吹送過來幾句,都是怒罵呼喝之言,看來這些人一時無法追得過來。段譽心想:「倘若他們繞著山道,從那一邊爬上山來,咱二人仍是無法得脫毒手。」快步走向山崖彼端一望,不由得嚇得腳也軟了,幾乎站立不定。只見崖下數百丈處波濤洶湧,一條綠色的大江滾滾而過,原來已到了瀾滄江邊。江水湍急無比,從這一邊是無論如何上不來的,但敵人若是先到深谷底,然後再攀援而上,自己不會武功,終究是無法抵禦。他嘆了一口氣,心想暫脫危難,也是好的,以後如何,且待事到臨頭再說。
於是回到木婉清身邊,見她仍是昏倒未醒,段譽正想設法相救,只見她左肩背上赫然插著一枚鋼錐,鮮血已染滿了半邊衣衫。段譽大吃一驚,適才倉惶逃命,一直沒發覺她身上受傷,這時腦中第一件想到的事,便是:「莫非她已經死了?」當即毛手毛腳的拉開她面幕,伸指到她鼻底一試,幸好微微尚有呼吸,他心想:「須得先給她拔去鋼錐,止住流血。」眼見鋼錐入肉甚深,倘是損及心肺,一拔出來立時便送了她的性命,但當此處境,別無他途可循。他心中暗暗禱祝:「木姑娘啊木姑娘,我只盼救你性命,但如不幸害死了你,那也是無可奈何,反正我若不救你,你也是非死不可。」伸手抓住錐柄之柄,咬緊牙關,待要使勁去拔,全身卻嚇得發起抖來,上下牙齒相擊,咯咯作響,只聽得對面崖上敵人的喝罵之聲隱隱傳來,段譽用力一拔,鋼錐應手而起。他不知閃避,一股鮮血噴得他滿頭滿臉都是。木婉清痛得大叫一聲,醒了轉來,但跟著又暈了過去。
段譽死命按住她的傷口,不讓鮮血流出,可是血如泉涌,卻哪裡按的住?段譽無法可施,隨手在地下拔些青草,放在口中嚼爛了,敷在她傷口之上,但鮮血一衝,立時將草泥沖開,段譽心想:「她整日動刀弄槍,說不定帶有金創之藥。」伸手便到她懷中去掏,突然間碰到一件冷冰冰、滑溜溜的物事,他吃了一驚,急忙縮手。只見金光一閃,竄出一條小蛇,竟然便是那條金靈子。段譽叫道:「喂,金靈子,你莫咬我。」那金靈子居然並不傷他,其實金靈子並不懂他的說話,只是段譽身上藏有鍾靈所贈的一隻玉匣,其中所盛的物事,正是金靈子和青靈子的克星,萬般毒蛇毒蟲一聞到它的氣息,無不帖然降服。 段譽戰戰兢兢的再伸手到木婉清懷中,這次沒再碰到活物。他將她懷中的物事一一掏了出來,見是金梳、一面小小的銅鏡、兩塊粉紅色的手帕、另有三隻盒子。段譽見到這些閨閣之物,不禁一呆,這時方始意會到,眼前這人乃是一位姑娘,自己到她衣袋中亂掏亂尋,未免太也無禮,而這些梳鏡巾盒之屬,和這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頭卻又難以聯在一起。
段譽揭開一隻盒子,登時幽香撲鼻,見盒中盛的乃是胭脂。第二隻盒子裝的是半盒白色粉末,第三盒則是黃色粉末,他放近鼻端嗅了嗅,白色粉末並無氣息,黃色粉末卻極為辛辣,他一嗅之下,登時打個噴嚏,心想:「不知這些是金創藥,還是殺人的毒藥?倘若用錯了,豈不糟糕。」於是伸指用力去捏木婉清的人中,過了半晌,只見她微微睜開眼來。段譽大喜,忙問:「木姑娘,哪一盒藥能治傷?」木婉清道:「紅色的。」說了三字,又閉上眼睛。段譽再問,她便不再回答了。段譽好生奇怪,心想紅色的這一盒明明是胭脂,怎能治傷?但她既如此說,且試一試再說,總是勝於將毒藥敷在她傷口之上。 於是將她傷口左近的衣衫撕破一些,挑些胭脂,輕輕給她敷上。段譽的手指碰到她傷口時,木婉清昏迷中仍是覺痛,身子縮了一縮。段譽安慰道:「莫怕,莫怕,咱們先止了血再說。」說也奇怪,這胭脂竟然靈效無比,塗在傷口不久,流血便慢慢少了。又過了一會,傷口中滲出淡黃色水泡。段譽自言自語:「金創藥也做得像胭脂一模一樣,女孩兒家的心思可真教人捉摸不定。」
他累了半天,這時候心神才略略寧定,聽得對崖上喧譁聲已然止息,尋思:「莫非他們真的從谷中攻上來麼?」於是從低洼處爬到崖邊一張,心中不禁怦怦亂跳,果是不出所料,只見對面山崖上十餘人正在慢慢向谷底攀跌而下。山谷雖深,總有盡頭,這些人只須到了谷底,便可攀到這邊崖上,看來最多過得兩三個時辰,敵人便即攻到了。段譽心想:「敵人一上得崖來,木姑娘和我只有束手待斃的份兒,這便如何是好?」 他雖是絲毫不會武功,但身處絕境,正所謂困獸猶鬥,當下相度四周地勢,先將木婉清抱到一塊突出的岩石底下,以避山風,然後弓著身子,搬集石塊,聚在那低洼之處。好在這崖上到處全是亂石,沒多時便搬了五六百塊。諸事就緒之後,便坐在木婉清身旁閉目養神。他徹夜未睡,實已疲累不堪,稍一合眼,便欲睡去,然知敵人不久即至,卻哪裡敢睡著,只聞到木婉清身上發出陣陣濃香,非蘭非麝,心想:「木姑娘的外號叫作『香藥叉』,藥叉是說她凶如惡鬼,這個『香』字,自是說她有異香。這三個字難聯在一起,可是終究在她身上聯了起來。他適才試探木婉清鼻息之時,曾揭起她鼻子以下的面幕,當時懸念她的生死,沒留神她嘴巴鼻子長得如何,這時卻不敢無端端的再去揭開她的面幕瞧個清楚,回想起來,似乎她臉上肌膚極白,至少不會是猙獰可怖。
此刻木婉清昏迷不醒,段譽若是悄悄揭開她面幕一看,她原是決計不會知道,可是段譽又想看,又不敢看,心中思潮起伏不定:「我好沒來由跟她在此同生共死,十九要同歸於盡,要是直到送命之時,還不曾見過她一面,那不是死得好冤?」但心底隱隱又怕她長相真似藥叉一般,尋思:「她若不是丑逾常人,何以當年戴上面幕,不肯以真面目示人?何況她外號叫作『香藥叉』,這個『香』字是確實的,那『藥叉』二字,想來未必會假。這位姑娘行事兇惡無比,料想也和『清秀美麗』這四個字無緣,我不看也罷。」 一時心意難決,終於體力不支,竟爾朦朦朧朧的睡去了。也不知睡了多少時候,突然間一驚而醒,急忙奔到崖邊,只見五六名灰衣漢子正悄沒聲的從這邊山崖攀將上來。只是山崖極為陡峭,上得極為艱難。段譽暗叫:「好險,好險!」拿起一塊石頭,向崖邊投了下去,叫道:「別上來,否則我可不客氣了。」[2]
創作背景
《天龍八部》從1963年開始創作,歷時4年完成(部分內容曾由倪匡代筆撰寫)。故事背景設定在宋哲宗時期。金庸在《天龍八部》書前「釋名」部分中說:「本書故事發生於北宋哲宗元祐、紹聖年間,公元1094年前後。」書中對歷史人物和歷史事件進行了杜撰和改造。在創作《天龍八部》時,金庸對民族矛盾及民族國家之間的衝突,有了新的思想認識和新的處理方式,即不再局限於狹隘的「民族主義」和「愛國主義」,而是升華至中華民族的整體利益的考慮,更多的傾向於和平主義和民族的和睦與團結,從而超越了狹隘的民族矛盾,對戰爭與和平有了嶄新的思考。
作者簡介
金庸,男,生於中國 浙江省 海寧縣 袁花鎮。1929年5月入讀家鄉海寧縣袁花鎮小學,先就讀於浙江省嘉興市第一中學(嘉興一中),為寫諷刺訓導主任的文章被開除,轉學去了衢州。1942年自浙江省衢州中學畢業,1944年考入中央政治大學外交系,1946年赴上海東吳法學院修習國際法課程。 1948年,畢業於上海東吳大學法學院,並被調往《大公報》香港分社 。1952年調入《新晚報》編輯副刊,並寫出《絕代佳人》《蘭花花》等電影劇本。
自1955年的《書劍恩仇錄》開始至1972年的《鹿鼎記》正式封筆,他共創作了十五部長、中、短篇小說。其作品內容豐富,情節跌宕起伏,有豪俠氣概,有兒女柔腸,有奇招異法,凡此種種,引人入勝。曾被多次拍攝、製作成影視作品、電腦遊戲,對當代青年的影響極其廣泛。他也曾以林歡作筆名,為長城電影公司編寫劇本,更曾合作導演過兩部電影,也曾以姚馥蘭為筆名撰寫電影評論。
早年在香港 《大公報》、《新晚報》和長城電影公司任職。後創辦香港《明報》、新加坡《新明日報》和馬來西亞《新明日報》等,形成《明報》集團公司。查良鏞先生五十年代中期起應報社之約,開始寫作連載性的武俠小說。到七十年代初寫完《鹿鼎記》而封筆,共完成了十五部。他曾用其中十四部書名的第一個字串在一起,編成「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的對聯。
他的小說既繼承了傳統白話小說的語言風格,又對舊式武俠小說從思想內容到藝術手法作了全面的革新。這些作品以古代生活為題材,卻體現出現代精神,同時富有深厚的文化內涵,因而贏得億萬讀者的喜愛,達到雅俗共賞的境界。金庸不僅是傑出的小說大師,同時又是一位出色的社評家。他寫有近兩萬篇社評、短評,切中時弊,筆鋒雄健犀利,產生了很大影響,曾被人讚譽為「亞洲第一社評家」。當代武俠小說作家、新聞學家、企業家、政治評論家、社會活動家,被譽為「香港四大才子」之一,與古龍、梁羽生、溫瑞安並稱為中國武俠小說四大宗師。
1985年起,歷任香港特別行政區基本法起草委員會委員、政治體制小組負責人之一,基本法諮詢委員會執行委員會委員,以及香港特別行政區籌備委員會委員。1994年,受聘北京大學名譽教授 。2000年,獲得大紫荊勳章。2007年,出任香港中文大學文學院榮譽教授 。2009年9月,被聘為中國作協第七屆全國委員會名譽副主席 ;同年榮獲2008影響世界華人終身成就獎 。2010年,獲得劍橋大學哲學博士學位 。2018年10月30日,在中國香港逝世,享年94歲。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