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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遇到了怪獸(郭玉琴)

天使遇到了怪獸
圖片來自免費素材圖片網

《天使遇到了怪獸》中國當代作家郭玉琴寫的散文。

目錄

作品欣賞

天使遇到了怪獸

晚上從醫院值班室出來,我的心已經亂了。這是一天結束疲憊的時候,也是該我回家吃年夜飯的時候。今年一個冬天整個江蘇都沒有下雪,是一個暖冬,原本以為這個冬天的日常就會這樣平穩地過下去,沒想到災難突然就來臨。本該長舒一口氣,準備回家好好休息一下,和愛人孩子一起擁抱明天的太陽,但是我怕邁進家門的腳步。我怕今晚所有的星星都落在了別處。

一進門就看到老公鍾偉一邊繫着圍裙在炒菜一邊喊佳佳道:「寶貝,我們家的領導回來了,快點出來迎接。」

女兒一邊坐在液晶電視機前看奧特曼打怪獸,一邊歡喜地拍着手說:「媽媽,快來看打怪獸,奧特曼打怪獸了。奧特曼好厲害啊。」女兒嘴裡不停地發出「雷奧雷奧」的聲音。

我換了鞋子,坐到沙發上,將女兒佳佳抱到自己的腿上,輕輕地吻了一下她的額頭,又用手摟抱了一下她肉嘟嘟的身體,然後放低語氣問她:「你想媽媽了嗎?」 「想,想媽媽陪我,想媽媽抱我。」佳佳抱着我的脖子一邊親我的臉一邊撒嬌說。

「那媽媽要是出去打怪獸,做一個像奧特曼那樣的英雄,不能晚上回家陪你睡覺,你同意嗎?」

「我不同意,我怕媽媽被怪獸吃了。怪獸好厲害,只有奧特曼才能打過怪獸。」佳佳一臉天真地回答。

於是我一本正經地對佳佳說:「媽媽是醫護人員,作為一名護士,媽媽有為病人保駕護航的責任和使命。現在我們中國有一座叫武漢的英雄城市,這座城市的醫院裡有了好多病人,他們得了一種怪病,這種病是傳染病,所攜帶的病毒很狡猾,就像奧特曼電視劇里的怪獸一樣來勢洶洶,媽媽必須和全國各地醫院裡的所有叔叔阿姨們一起去支援他們,與他們並肩作戰,打敗它們,否則我們大家就都會死,知道嗎?」

六歲的女兒似乎聽懂了,似乎又沒聽懂。武漢這個名字她是知道的,去年暑假我們一家三口去武漢的黃鶴樓遊玩過,我帶着她登上黃鶴樓,還在那裡教她背過一首詩: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揚州。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她聽到我提起武漢,一下子就想起了武漢的黃鶴樓,她想不通那麼好玩的一個地方,怎麼突然就有了可怕的怪獸了呢?她疑惑地問我道:「醫院真的有怪獸了嗎?媽媽你真的要去做英雄,我好害怕,媽媽,沒有你陪我,我怕怪獸也打我。」 這時我捧着她的小臉說:「媽媽打怪獸,是在保護病人,也是在保護你,保護每一個家人。你一定要聽話,支持媽媽,在家乖乖地聽爸爸的話。媽媽不在家,就讓爸爸陪你睡覺,好嗎?如果你不聽話,影響媽媽的戰鬥力,媽媽一旦被怪獸打敗了,你就再也看不到媽媽了。從今天晚上起,不准哭說找媽媽,媽媽待會吃過晚飯就要重新回到醫院去,要過很多天,打跑怪獸才能回來。不過你想媽媽的時候,媽媽每天晚上睡覺前可以用手機和你視頻。」

佳佳聽了我的話,哇地一聲哭起來,摟緊我的脖子說:「媽媽不要走,媽媽不要走,我要媽媽!媽媽你不要去打怪獸,我害怕!」

老公鍾偉剛做好一桌子的菜,有軟兜長魚,有四季丸子,還有香辣雞,準備喊我吃飯,聽到孩子的哭聲,扯着嗓子在廚房裡一邊拿碗筷一邊問我:「孩子怎麼了?好好地又鬧什麼,快不哭了,讓媽媽歇會兒。」我抱着孩子走到年夜飯的桌子前,故作輕鬆地對鍾偉說:「今晚我們先吃飯,待會吃完飯我有事和你商量。」 年夜飯在我們每個人的印象里是充滿祥和和喜慶的,更是萬家團圓,凝聚着歡聲笑語的一刻。可是今年的年夜飯,我和鍾偉都強裝歡笑吃着,其實是做給還不懂事的女兒看的。而我們的心情,彼此都很沉重,鍾偉是一名中學老師,他天天看新聞已經猜到了一切。

晚飯後,我和老公一起收拾碗筷,收拾到一半時,鍾偉突然問我道:「燕子,你說有事和我商量,是不是最近武漢流行的新型冠狀病毒嚴重起來,單位要派你去支援武漢?」 「嗯,你都猜到了。」我停了停又說:「不是領導派我去的,是我主動寫請戰書的。」

這時,鍾偉有點不樂意了,他情緒有點激動地說:「你傻啊,你怎麼能主動寫請戰書呢?科室那麼多人,也不缺你一個,你這一走,孩子那么小,怎麼辦?」

其實,我在寫請戰書的時候,這個問題已經在心裡考慮過了。本來護士長不準備讓我去的,她說我的孩子還小,還是她上。可是我知道護士長這是心疼我,她是老將,如果她走了,誰來坐鎮我們的醫院,萬一我們淮安的疫情也嚴重起來,誰來指揮?而她打算讓其他人去,我和她也研究了一下,科室里的幾個小姑娘都是剛畢業的,她們年輕又沒有工作經驗,萬一有個閃失,如何讓我們這兩個科室里僅有的老將良心能安?

我在請戰書上寫道:我是共產黨員,同時我也是經歷過非典抗疫的醫護人員,我有豐富的實戰經驗,能夠在完成任務的同時,有能力保護好自己。就因為這個條件,醫院裡的領導同意簽字了,護士長看到我簽字,她哭了,我們一起共事這麼多年,我很少看到她哭過。她在臨下班的時候,鄭重地對我交代一定要注意保護好自己,還給我實戰演習了一遍如何穿隔離服,防護服,護目鏡,以及為病人做護理的時候,遇到危險病人吐痰時怎麼迅疾處理,深怕我遺漏掉一項,給自己帶來危險。她沒有祝福我什麼,就丟給我一句話:別給我們科室丟臉,一定要活着平安回來!

鍾偉一邊為我整理行李箱,一邊對我說:「你都決定了的事,還和我商量什麼?你放心走吧,家裡一切有我。」鍾偉是這個世界最好的丈夫,2003年非典的時候,我在一家醫院實習,剛好遇到鍾偉的一個親戚得了非典來看病,她住院的陪床護士就是我。後來這個親戚成功治癒了,臨出院的時候,握着我的手說:「你有男朋友嗎?」我說:「沒有。」於是她握着我的手說:「我回去一定要報答你,給你介紹一個最好的男朋友,來配你這樣的好姑娘。」這個男朋友就是剛剛大學畢業的鐘偉,因為他是淮安人,因此我不遠千里從河北來了淮安,做了他的新娘。清楚的記得那一年,我也是主動請戰的,雖然我還是一個實習生,但是有幸參加了那次非典戰役。

大年初一早上七點,我和本市各個醫院的所有醫療支援隊成員一起在市衛生局門口集合,然後乘着警察為我們護航的專運車開拔向武漢,浩浩蕩蕩,猶如大軍踏上征程。車開始發動的時候,開得很緩慢,我看到很多醫療隊的家屬在後面跟着車子跑,一邊跑一邊高喊着,中國加油!武漢加油!淮安醫療隊加油!在混雜着嗚咽聲的人群里,我依然能夠清晰地辨認出鍾偉的聲音,他夾在人群里對着車子裡的我喊道:「老婆加油,等你回來!我愛你老婆,愛你一百年不變!」

想起去年一家三口去武漢時的心情,是何等的高興。那時是夏天,熱氣像蒸籠蒸的我們滿頭大汗,頭頂好像冒煙一樣,高溫擋不住蜂擁的遊客,摩肩接踵,我們坐在擁塞的大巴車輛里,艱難挪動,一千萬的人口,真是一個大城市。鍾偉說,在淮安小城住慣了,出來真不習慣,這武漢的人口怎麼那麼多?然後這一次,當我們大軍開進武漢地界的時候,映入我們眼帘的是與我上次來的印象形成極大的反差,路上的車輛寥寥無幾,偌大的城市,路過每一條街道,都是空蕩蕩的。一路上,唯一能看到的行人就是穿着制服的警察和清潔工,還有醫護人員的背影。剛下車的時候,我們同車的一位護士對我說,武漢的老百姓都閉門不出了,說明他們的防護意識已經升級了,還比較樂觀。可是自從我們抵達的那天開始,日日都是這樣的境況,大家心底免不了都生出了悲涼之感。真恨不得能在下班的大街上看到人影。

武漢的冬天很冷,為了防止交叉感染,我們在抵達的第一天就到休息室找來剪刀,互相幫忙,把彼此的頭髮都剪掉了,然後穿好隔離衣和防護服,戴好護目鏡,準備接手工作。一個武漢當地的護士為我剪頭髮的時候,她還和我開玩笑說,真有種落髮為尼的感覺。不知道疫情結束了,家人看到我們的光頭,會怎麼想?我說,怎麼想不要緊,只要還能平安回去,就一定能長出一片茂密的森林出來。醫院裡的空調再也不能開了,關掉空調也是為了防止交叉感染的幾率,我們每個人只能往防護服里塞貼身衣服,後方緊急協調了保暖內衣,還有愛心人士捐贈了秋衣秋褲給我們備用穿。有一個愛心人士是一個退休的居委會幹部,她不但給我們捐贈秋衣秋褲,還會親自做手工口罩。在口罩不足的情況下,她自己日夜動手做口罩送給我們使用。

我來到武漢的兩天後,有兩個當地的武漢人開車到我們所支援的醫院,從車上卸下150斤的牛奶,說是捐給醫療隊的,放到醫院食堂後就走掉了,連名字都沒留。還有送蘋果的,送蔬菜的,送蜂蜜的,平時看到網上媒體報道做好事的人越來越少,沒想到這次疫情發生後,一下子就看到好人那麼多,原來大家的愛心都被災難激發出來了,只是我們不到危難關頭很難體會到人性的善其實是出自然的一種本能反應。穿衣服在工作的時候,很難,穿多了,工作起來全身都濕透了,穿少了又怕感冒。

有一天,一個同科室的護士來自福建的醫療隊,她和我搭班的時候,悄悄地問我:「你來這裡參加支援醫療隊,家裡的父母知道嗎?」我說:「沒有說,還瞞着。你呢?」她說:「我有點後悔告訴福建的父母我來武漢了。老人家擔心,每天都等着我打一個平安電話回去。」雖然她也想讓父母安心,可是一遇到病人危重的時候,她要和我們一起參加連夜搶救,就顧不上了,感覺很對不起父母。我能看見她心底的惆悵,還有不為人知的淚水。

我們在武漢第七醫院。我們來的時候,這裡的醫護人員已經很疲憊。我看她們的排班,每天都有班,白天晚上連軸轉。他們應該是在1月22號就接到的通知,醫院被列為定點醫院。在這之前,他們是一個相當於二級的社區醫院。很快中南醫院來幫他們改造,分區分帶,分污染區,清潔區,改造之後,很快就成立了四個病區。病房成立之前,他們就在連軸上班了,真的很辛苦。我們來了之後,我就和他們說,我們的護士先上,你們休息一下。我在的這個病區,一共48張床,我們的護士14個人,他們的護士是9個人,一共23個人。這就是我們現在的一個戰壕溝里的所有戰鬥員。

在上班的期間,我留意到一個00後的護士,那天本來她前半夜11點就下班的,第二天早上6點再去協助科室完成一些採血的工作。結果到了早上8點,我一到病區裡頭,有其他護士告訴我,她一晚上都沒有回去。因為太忙了,那天晚上一直在搶救病人。第二天她還要上夜班,我說調一下吧,這個90後的護士說,不用調,一調,所有人的班次都會動,就會打亂,我們就要重新排班。她對我說:「沒事,咬咬牙我就能挺過來,沒事,放心。」

大家都穿着防護服,戴着護目鏡,彼此看不到對方的臉,清一色的教徒一樣的打扮,只有背上寫着的名字能辨認出誰是誰。我當時聽她這麼說,不知道為什麼,一下子就想起了自己剛畢業實習的那一年,我在非典期間參加工作的時候,也是和她一般大的年齡,也是這樣的堅定,情願多做一些,也要分擔一下別人的壓力,不肯退下來。我以為00後的孩子都是嬌生慣養的獨生子女,捧在手心裡長大的,她們根本不可能吃得了非常時期這樣的苦,沒想到這個孩子表現的比我當年還要堅強,勇敢,樂觀,敢於承擔,讓我欽佩。 我們住在醫院旁邊的一家酒店裡,裡面全是醫護人員。為了防止交叉感染,每個人都住單間。老闆照顧我們,還準備了很多饅頭,麵條,留給我們下班吃。午餐在醫院吃的,都是志願者和愛心小哥送的快餐,吃住都沒問題。我們每天早上8點上班,7點20有班車來接,也都是志願者。早上到了醫院開始分組交班,去看每個病人情況時,我們會給他打氣。讓他們能感覺到我們在關注着他們。交完班之後,我會把護士們聚集到護理站這兒,打打氣,說新的一天又開始了,大家加油!加油!早日完成任務,凱旋而歸。讓大家喊一下加油,能釋放情緒,畢竟穿上這身衣服,看見病人後,每個人多少還是有點壓力的。 防護服穿脫都得十幾分鐘,穿着尤其很難受。先穿自己的工裝,完了後就是一身隔離服,再是防護服。習慣了還好,但每天都出汗。我防護服里套着保暖秋衣,防護服不透氣,所以每天都是濕的。現在一個護士要管8個病人,真的很忙碌。我們工作中生活照護比較多,這和以前沒有疫情的工作量不同,由於新型冠狀病毒是傳染病,所以患者沒有家屬照顧,我們什麼事情都要管。重病人也比較多,還有很多病人下不了床。我們幫他們打開水,送飯,帶他們去做檢查。收拾病房是每天必須要做的,包括早起的病房整理,包括病人的大小便,尤其是在床上解大便的。有一個腹瀉的病人,我一天給他擦洗了5次,這些清潔工作一直都要做。我們現在所有人都既是護士,又是家屬,還是護工,保潔員。

和我搭班的有一個護士,是山東的。她和我年齡差不多大。有一天晚上,我們兩個人都連軸轉,她一晚上搶救兩個頻臨死亡的病人,剛搶救完一個病人,另一個病人又不好了。搶救完後,她突然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哭完了擦擦眼睛,又繼續幹活去了。後來醫院找了個心理醫生,給她疏導了一下,就好多了。處在這個壓力下,想喊就喊出來,想哭就哭出來,誰都需要釋放一下。我每天晚上下班後,回到賓館睡覺的時候,都會不由自主地哼上幾句《義勇軍進行曲》:「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我們萬眾一心冒着敵人的炮火前進,前進,前進進。」我們的敵人在哪裡呢?有的時候我心理快要崩潰的時候,我也會捫心自問,敵人在暗,我們在明,新型冠狀病毒,你怎麼就這麼狡猾呢?

現在情況好多了,特別是方艙醫院開了之後,一些輕症病人被分離出去了。我們現在一個班次3到4個小時,中午還可以休息一小時。休息時,要喝一杯水,不敢多喝,但是一定得喝一口。因為我們都穿着防護服,出汗多,大家說話聲音都很大,這時大家很少嘮嗑,就看看手機,或者閉會兒神,馬上就要接班了。我是2003年參加工作的,工作第一年就遇上非典,當時我們醫院成立了非典病房,第一批我就去了。當時我很年輕,一開始主任沒讓我去,我就和主任要求。我當時還是一個乳臭未乾,初出茅廬的小姑娘,沒有結婚,單身一個,沒有任何後顧之憂。主任問我真的想去,想好了嗎?我很肯定地告訴他,我想好了,我不怕犧牲。這次支援武漢,我雖然有了家庭,有了孩子,有了很多很多的後顧之憂,但是我還是克服心理的顧慮,義無反顧地來了。因為我每次看新聞的時候,都會看到新聞聯播里出現這幾個字:疫情就是命令,守土有責。我想用行動教育我的下一代,讓她知道,有國才有家,關心國家就是關心自己的命運。我來武漢後,每次和女兒佳佳視頻通電話,我愛人就會在旁邊問她,媽媽去幹什麼了?她就會回答,我媽媽去打怪獸,拯救武漢人民去了。媽媽偉大嗎?佳佳就會對着手機說,我的媽媽是個大英雄,她打敗了好多好多怪獸,大家都說我的媽媽是白衣天使,怪獸最怕的就是天使。

來武漢後,我每天都會給家人和父母打電話。我知道他們會很擔心,畢竟我到疫情最嚴重的地方來了,如果有一天不打電話,愛人和孩子就都會睡不着覺。我一直瞞着父母,說是在原來的醫院單位加班。媽媽一直不知道我到武漢已經有一個月了。

有一次因為開會,我沒給孩子和老公視頻。那天晚上都11點了,鍾偉給我打電話,他說他一直在等着我的電話,說着說着,一個大老爺們竟然哭了。我問他是不是一個人在家帶孩子有些吃力?他說不是的,是擔心我的安危。聽了他的話之後,我鼻子一酸,我就覺得我非常對不起他們爺兒倆個,之後每次下了班,我第一時間就會先給他說一句:今天下班了,沒事,挺好的,放心吧。 對病人來說,最重要的是要有信心。你內心要強大,想着我能戰勝它,那就有百分之八十的可能了。我們一直在給病人鼓勁,走到哪個床上我們都會給他們豎起大拇指。「你今天好多了。」我們經常會給他們這樣的暗示。 醫院裡有一個阿姨,她的女兒和丈夫都住在不同的醫院裡,全是新型冠狀病毒感染者,一家人分散在不同的地方。這幾天她也突然間有些病重了,要上呼吸機。上了呼吸機她不耐受,特別憋得慌,人越煩躁就越耗費氧氣,就想往下面扒氧罩。我們看她確實痛苦,我問阿姨:「你想不想活下去?」她痛苦地對我說:「想,可是這個戴上去憋的慌啊。」我說:「我陪着你,你安靜下來,好嗎?自個心裡默默數,慢慢把呼吸頻率降下來。」過了兩天,阿姨就往好轉的方向,血氧飽和度從70升到了89,呼吸頻率也從40多降到了20多。她一直在沖我們豎起大拇指,她戴着面罩,一直想說話。正好一個中南的大夫過來了,他對阿姨說:「你記住她,她是江蘇醫療隊的,來自周恩來總理的故鄉,她特別關心你,你一定要記住她。等你康復了,到人民的好總理周恩來家鄉去看看,我們開國總理在他的故鄉還親手種植了一株梅花,至今還開着,你一定要去聞聞這朵梅香。」

阿姨明顯好轉了,她說等我出院後,我要給你們送錦旗,我還要到你住的那個地方去參觀周總理紀念館,去看你們淮安的吳承恩故居,去周恩來童年讀書處看看,到時候請你做我的嚮導,我還要請你吃你們淮安的淮揚菜。我還有好多好多的願望要實現,經歷過這次大災難後,我更加懂得要珍惜生活了,珍惜活着的每一天。我說你肯定能出現,我等着,我未來就在淮安等着你,你一定要去,不能失約!其實我和她說這些話的時候,心裡是非常難過的,每一個樂觀的笑容都是裝出來的,我心裡很不安,我不知道當這位阿姨真的出院了,發現我們一直都瞞着她,她的家人都不在了,心裡會是怎樣的打擊?

現在情況改觀了很多,急診也沒那麼多人了。方艙醫院開了好幾家後,收治了這麼多病人,我們現在重點接觸收治的都是一些重症病人。我們在和時間賽跑,和怪獸打仗,我們每天都隨時準備和死神搏鬥,從它手裡搶走病人。來武漢後,和這裡的醫護人員共事一場,讓我感動的是,他們從不喊累。大多數都是地道的武漢人在保衛自己的家園,我對那個連着上夜班的丫頭說:「丫頭,你真是武漢人的驕傲。」她臉上流露出羞澀和靦腆,可她心裡頭就憋着那股勁,知道自己要干到什麼程度,意志非常堅強,目標非常明確,毫無一點退縮畏懼,一定要挽救她的病人。這些病人就是她的家鄉父老鄉親,就是她的親人。她對我說「信心還是要有的,武漢會越來越好。」有一天她突然告訴我說,武漢的著名導演常凱一家都死了,你知道嗎?我輕輕地說,嗯。她止不住地淚流說,一家四口,一個都沒活下來。我看着她哭的那一刻,憋了這麼久的複雜情緒終於也爆發了出來,我捂着臉背過去梗咽地說,雪花落下,沒有一片瓦是無辜的。時代的一粒灰塵,落到每一個受難者的身上,就是一座山。

丫頭和我工作在一起,越來越熟悉了,她親熱地叫我燕子姐。工作間隙她跟我說,我沒到武漢之前,她們武漢這裡有很多醫院的其他慢性病住院病人,都因為床位緊張,要收治感染科的新型冠狀病毒病人而強制讓他們辦理了出院手續。有一個病人是在1月17日被收治進來的,是一位年逾七十的老先生,病得很重,本來他覺得住進這裡條件還不錯的,有望調養好。沒想到1月22日晚大約5點鐘,醫院收到通知,說其中一棟樓可能會被用來接受發熱病人,他們這些老病人要全部出院。本來作為床位護士,丫頭以為病人辦出院手續,起碼也要一兩個小時的時間,誰知道就在丫頭通知病人,幫忙搬東西的時候,領導打電話給她,讓她二十分鐘內必須把一個病房的所有病人都打發走。因為整個醫院全被徵收了,發熱病人馬上就要到,根本沒有多餘的時間磨蹭。那個時候,她說感覺有戰爭一級響應的準備,隨時都準備打仗了,氣氛十分緊張。醫院不再是醫院,而是成了一個主戰場。而她們自己,都是赤臂上陣的軍隊。

丫頭說,還有很多病人來這裡,基本上都是靠輸液在維持他們的生命,他們根本水米都不進了,一旦讓他們出院,其實就相當於斷了他們的生路。醫院裡的醫護人員一開始也沒有做好心理準備,每個人心裡都很慌,他們還沒有齊全的防護物資,就被突然告知要接收發熱病人,很多病人還在醫院吵鬧,要投訴。但所謂的大局之下,說句不好聽的,醫院根本顧及不了被趕出院的這些患者了。那個出院後的老先生,丫頭第二天就在朋友圈裡看到,有人轉發說病人回去以後病情惡化很厲害,非常痛苦。病人出院後只能在家嚎叫,晃動床,像小孩一樣,整個人只剩下本能反應,體內的炎症都在復發,完全沒有辦法進食。只要吃一點點,馬上就會成倍的吐出來,所以整個人迅速虛弱下去。家屬着急之下,出院後也一直沒有放棄努力為老人奔走,老人的兒子去協和,同濟,還有161醫院奔走,但最後都和我們現在的這個醫院一樣,勞而無功,最後聯繫到蔡甸的一家醫院,但這家醫院是在封城之外的地方,所以他還要開路條才能出去。老先生的兒子去找開路條的人,開路條的人又讓他去找社區,整個手續非常繁瑣,一層層逐級上報,等政府安排。但對病人而言,每消耗一分鐘都會靠近死亡。等到老人的兒子把出城的路條拿到手,準備帶老人去住院的時候,老人當晚離開了這個世界。

昨天醫院的領導要求我們支援武漢的這第一批人員全部停下來,回家休息一陣子。可是我們都不願意下來,每個人都握着拳頭說,我能行,我要上崗!領導說,這是命令,保護自己也是命令!我以人民的名義要求你們必須保護好自己,一個都不能少的平安回去。從醫院下班回來,感覺好久沒有好好睡一覺了。真的,好久沒睡了。我渴望睡覺,又不敢睡,因為疫情還沒有結束,我們必須戰鬥到最後一刻,奪取最後的勝利,給人民交一個滿意的答卷,還武漢大地一個明媚的春天,還武漢櫻花一片寧靜乾淨的世界。朋友圈每天都有人點讚說我是英雄,脫下鎧甲,我希望我以後再也不要有機會做一個英雄,我希望我們都能做一個平凡的俗子,穿越在歲月靜好的現世安穩里。

踏上返程回家的旅途,此刻我在車子疾馳出武漢的高速公路上,打開手機音樂盒哼着一首久違的祈禱的歌:「讓我們敲希望的鐘啊,多少祈禱在心中。讓世界找不到黑暗,幸福像花兒開放。」旁邊的隊友們聽到了,都忍不住跟着我一起哼起來,這時鐘偉突然在微信上發消息問我:「老婆,你現在做什麼?」我回答:「唱着歌回家和你們團圓了。」[1]

作者簡介

郭玉琴,江蘇省作家協會會員,80後女作家。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