塤(18)(呂蒙)
作品欣賞
塤(18)
【題記：五十年前，她們是一片燦爛的沂蒙山山花，沂蒙山有了她們而美麗。今天回望，她們已是沂蒙山的山風，沂蒙山的堅硬，是塤，是一首沂蒙山的山歌。所以，她們已不是哪一個具體的人，而是一種精神，叫沂蒙精神，永遠傳唱！】
18
地點：公社小禮堂 林書記辦公室
人物：林書記 瓔珞 甘草 靈靈媽
事情經過
林書記已經坐在主席台後的椅子上，胳膊肘支在桌面上，雙手手指交叉在一起，形成一個有力的拳頭，有神的眼光掃過全場，微笑着咳嗽兩聲。全場靜了下來，汽燈的絲絲聲越來越響。麥克風響了起來。
姑娘們，孩子們，沂蒙山的女戰士們！你們看看，我們幾個常委現在都在主席台上，這說明什麼呢？說明這個會很重要，我們等了很長時間了。今天下午的飯菜怎麼樣？豬肉熬白菜加粉皮，鮮豬肉，嫩白菜，正宗的當地粉皮，豬肉是不是很多啊？飯是白面饃饃和大米乾飯，很香的。為什麼是折磨好的飯菜？因為你們是功臣！你們經過數天的艱苦奮鬥，把水庫里的水龍王擒到了高山上，讓它把水送到了人們的碗鍋里，解決了多少年來的乾渴困難。人要活命，莊稼要生長，沒有清水，什麼也辦不到！你們的父母叔嬸把水庫建好了，把龍王安好了，就在山腳下，可就是解決不了山上的乾旱，今天，在共產黨和政府的領導下，在毛澤東思想的武裝下，你們解決了！你們累疼了腰，磨破了手皮，曬黑了臉面，乾裂了嘴唇，汗濕了一背，你們受累了，受苦了！你們是毛主席的好戰士，共產黨的好戰士！我代表全公社的人民，向你們致以崇高的敬禮！
林書記帶領常委們敬禮後深鞠一躬，主席台下爆響一片掌聲。
瓔珞帶頭高喊：中國共產黨萬歲！
女石匠們呼喊：中國共產黨萬歲！
瓔珞又喊：毛主席萬歲！
女石匠們又喊：毛主席萬歲！
等到安靜了，林書記接着講話：在社會主義發展的道路上，困難是一個接着一個，共產黨是有能力一個接着一個地解決，解決一個，我們就是前進了一步。守着水庫卻吃不上水受乾旱的困難解決了，那我們還有沒有困難呢？
甘草喊了一句：有也不怕！
林書記接道：對，有也不怕，解決它嘛！解放前的老人就說，燈頭子朝下，富得流油。咱家裡的油燈頭子都是朝上的，一旦朝下了，燈油是流了，可燈也不亮了嗎！所以，都以為是不可能的，是反天理的，不會有這種事情發生的！你看看咱這兩盞汽燈，你把它倒過來看看，既不能亮，也不好看嗎！
主席台下一陣笑。
林書記猛地一拍桌面，大聲說：可萬萬沒有想到，到了今天，我終於看到了朝下的燈頭子！不燒油，可更亮！風颳不滅，亮起來一眼不眨！出去闖世界的人回來說，外國人早用上了！我國的上海北京也用上了，濟南臨沂也用上了，叫電燈！不用油，是電供的！慢慢地，咱縣城裡也用上了!可咱這山里沒用上，咱得用！黨和毛主席說了，山裡的夜黑，得用電燈亮一亮！大家說，我們要不要？！
主席台下回答：當然要了，聽毛主席的話！
林書記說：這電燈要是燒柴火，咱拿上耙子摟摟就是，可它燒電！上哪弄電去？
主席台下一片安靜，都等待着答案，聚精會神地看着林書記。
林書記哈哈一笑，說：上個星期，臨沂市委書記和縣委書記來了，跟我說，這電在水龍王懷裡抱着，躺在水庫里！就在我們眼前腳底下！
主席台下一陣喧譁，如疾風驟過，飛沙走石，驚嘆不已。
林書記說：姑娘們，戰士們，你們已經讓水龍王解決了我們嗓子眼的乾渴，是不是就滿意了，不幹了，自以為是，驕傲自滿了？我相信，你們不是這樣輕易自滿的人，不是這麼容易驕傲放棄的人，我們是大山裡的人，要改變我們的生活，要大家都吃得飽，穿得暖，看得遠，就得有水滴石穿的精神，就得有連續作戰的韌勁，不達目的不罷休的革命精神！我們要換掉煤油燈，掌起電燈，照得亮，照得遠，趕跑大山裡的黑暗，亮堂老少爺們的日子！市里縣裡已經批准我們，在水庫大壩前，建一座水利發電站，讓水不要白流，留下電流，服務我們！你們的錘頭已經擒得龍王上了高山灑春雨，還得下得河灘建石壩叫龍王吐血撒肉變電流，你們一定很累，很辛苦，但你們改變了祖國山河，泡癱了頑石，照亮了黑暗，今天的人們記得你們，後世子孫歌頌你們，你們是英雄，功德無量，是毛主席共產黨的好戰士，沂蒙山人的好女兒！
林書記不說了，端起白色的茶缸子喝口水，望着大家。每個人都感覺他看了自己一樣。
主席台下風過水麵，浪花波動：原來是建發電站啊，好，有活干，這是好事，我心思幹完山上的活就沒活幹了，石匠連就散夥了，還撒急呢！咱不怕累，咱山里人一身石頭疙瘩，有的是勁，兩天沒活干還憋得慌呢！有活讓咱干是瞧得起咱！多年以後我的孫子外甥來到這裡一指，我奶奶修的，我姥娘壘的，我臉上有光，活沒有白乾的！你現在連個男人都沒有還說孫子外甥，真臉皮厚！嗨，你這個妮子，我說了句實話你還不服？咱這伙子人最大的用處是什麼？找個男人生娃娃！現在幹這些活，都是小活輕快活，難不住咱們，勁沒有攢下的，出了接着生，有的是勁！頓時笑聲連連，如陽光灑滿了河面，光點璀璨耀眼。
林書記看看瓔珞，笑着說：你聽聽你這些兵，笑得多麼輕鬆歡快，有力量，幹勁充足！
瓔珞拿過麥克風說：姐妹們，安靜一下，接着開會！
主席台下驟然水面平靜。
林書記說：孩子們，戰士們，第一個意思就是我們要修發電站，你們的陣地要從山上轉移到水庫大壩前頭的河灘上，不是石頭硌着腳丫子了，要冷水泡着腳丫子了，你們休息一天，後天就開工！有沒有信心干好？！
主席台下波濤翻滾，激浪澎礁：信心百倍！信心百倍！
林書記說：第二個意思，就是歡送劉靈靈同志光榮地加入了中國人民解放軍，這是女石匠連的光榮，不僅僅是她一個人的光榮！劉靈靈的今天是她靠自己的才能和努力獲得的，她是塊寶貝疙瘩，是個金豆子，普通話好，歌唱得像歌唱家，舞跳得也好，大家有目共睹，但是，豆芽發在籃子裡，種子發在土壤里，要不是有咱這個石匠連，劉靈靈就話沒處說，歌沒處唱，舞也沒處跳，這隻金鳳凰沒有落腳的梧桐樹就慢慢地不是金鳳凰了！所以，是石匠連提供了劉靈靈發展變化的平台，有個暖懷抱孩子長得好嘛！你們雖然不說，但心裡都在羨慕劉靈靈，大家都是村里莊戶人家的孩子，都想有一個自己的舞台，都想着能吃上國庫糧，拿上一個戶口本，往好處發展自己，這就對了！怎麼才能心想事成呢？你得自己好好干，抓住自己的優勢，勤奮苦幹！劉靈靈的本事都是天生的嗎？不是，我們大家都見過，她刻苦訓練自己，一點一點地提高了自己。一個床被窩裡的孩子有高有低，有胖有瘦，一個老師教的學生有好有孬，包子砸到嘴皮子上了也不張嘴，你上哪知道包子的滋味，上哪吸收營養？所以，劉靈靈給你們樹立了一個好的榜樣，在你們前進的路上插上了一面飄揚的紅旗！我相信，到了部隊，劉靈靈會繼續學習繼續前進，做一名優秀的解放軍戰士，不僅是為自己爭光，更是為我們沂蒙山區添彩，讓別人瞧瞧，沂蒙山區走出來的姑娘，不是草葉子，不是坷垃塊，是巨石，是金剛石！
林書記可能是說累了，住了話頭，使勁按着茶缸子。秦文文看眼瓔珞，瓔珞明白，站起來舉臂高喊：向劉靈靈同志學習！
主席台下，人人舉起右手，喊聲震天如雷，似巨濤滾過：向劉靈靈同志學習！
瓔珞又振臂高喊：劉靈靈是最可愛的人，向最可愛的人致敬！
主席台下一陣女性溫和而剛強的呼應：劉靈靈是最可愛的人，向最可愛的人致敬！
林書記站起來，身子一晃，接着就安靜了，帶頭鼓掌，喊：下面有請劉靈靈同志給大家說兩句！
劉靈靈跑上台，面朝主席台鞠躬，轉回身面朝眾姐妹深深鞠躬，直腰抬頭，前排的人才看清淚水流到了劉靈靈的腮上。
劉靈靈哭音很沉很重地說了幾遍：謝謝姐妹們，感謝大家這麼關心我，謝謝，謝謝啦。。。。。。
抑制住哭音，劉靈靈說：今夜一別，不知哪天才能再見，平常一天天過去，我幾乎沒有留意上心，現在覺得石匠連這麼可親，難以離去。。。。。。我不知道說什麼好了，不說了，我為大家唱首歌曲吧，請甘草姐給我伴奏，我們練過多遍了！
甘草跑上台，倆人抱了抱，甘草坐到劉靈靈身後的一張椅子上，把隕放到了嘴唇上。
一片安靜的等待。
聲韻響起，劉靈靈認真的唱了出來。主席台下有許多人小聲跟唱起來。禮堂里迴響着優美的歌聲，是電影《紅日》的主題歌《誰不說俺家鄉好》：
一座座青山緊相連 一朵朵白雲繞山間 一片片梯田一層層綠 一陣陣歌聲隨風傳 哎。。。 誰不說咱家鄉好 得兒約依兒藥 一陣陣歌聲隨風傳 彎彎的河水流不盡 高高的松柏萬年青 解放軍是俺的親骨肉 魚水難分一家人 綠油油的果樹滿山崗 望不盡的麥浪閃金光 看好咱們的勝利果 幸福的生活千年萬年長 哎。。。 誰不說俺解放區好 得兒依兒藥 幸福的生活千年萬年長 劉靈靈唱完，瓔珞和甘草就不讓她唱了，要保護好嗓子，唱的時候還多呢。林書記點頭同意。秦文文宣布散會。大家走出了小禮堂。秦文文看着仍坐着的林書記，小聲問：走吧林書記？林書記點點頭，一抬屁股，接着就又墜下趴在了桌子上，喃喃道：快，給我藥。。。。。。難受死了。。。。。。
當晚，林書記就住進了縣醫院，嚇得他妻子眼淚汪汪。當夜開刀，是急性闌尾炎。躺在病床上的林書記很着急，擔心發電站的工程細節，擔心女石匠們的工作生活上有沒有不順的節點。見瓔珞和秦文文走進了病房，要起身，被妻子按住：現在養不好，以後你想干也幹不成了！你倆坐，我給你們倒茶去！
瓔珞，方案有沒有變動？我的意見你要和工程師講，盯着他改好。
林書記您放心，工程師很重視，她說向上級匯報了，等批示。女石匠們個個賽老虎，沒有偷懶的，也沒有受傷的。瓔珞說，說着，給林書記削了一個蘋果。林書記接到手裡咬了一口，忽然省悟，說：得改善她們的伙食，吃飽吃好才能有力氣，都是噴長的孩子，不能害了她們的身體，秦秘書，你要配合瓔珞處理好和糧站和食品站的聯繫，要他們時刻做好對女石匠的伙食供應，可不能少油缺鹽，光吃粗糧沒有細面大米，處理不好的問題馬上告訴我，我解決不了的馬上找縣委李書記。
好的，我一定跟上！對了，來時我到她們中走了走，聽見一個姑娘咳嗽，可能是感冒，感冒會傳染的，像野火，可不能讓它大發了！
是青枝。甘草還向我表揚她輕傷不下火線呢！瓔珞說。
林書記說：必須重視，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你們回去就先解決這件事，給她找醫生檢查，防微杜漸，保護好其他人，工程才會順利進行！
兩個人要離去了，走到了門口，林書記說：小秦，你不用天天來，多和瓔珞上工地，有事打縣醫院的電話，他們就會和我說，接電話的是我家屬的同學。秦文文點頭答應。倆人走出院子，林書記的家屬提着兩隻大黑公雞站在前邊等着倆人，說：你們拿回去給伙房殺了炒個好菜，老林囑咐的，是劉靈靈她媽拿來的，劉靈靈臨走讓她媽來得，她媽很感激，差點給老林跪下磕頭，老林把雞錢給她大隊書記了，按的集上的價格。
那也按集上的價格，把雞錢給您吧。秦文文說。
開玩笑，把我當賣雞的了！老林捐的。
兩人走到了縣醫院大門口，上車，縣委李書記的車跑進來停下，秘書和李書記下了車，秦文文和縣委秘書說了林書記的病房地址，他們就走向那裡。
吉普車出了醫院大門，瓔珞說：這兩隻雞又大又老成，吃了養人，你真給伙房啊？
怎麼，你有想法？
給我，我在家養着。伙房殺了給誰吃？一百多個姑娘誰吃得着，單獨炒了她們誰捨得買？你沒看看她們的糧票菜票都攥破了才使出去，都在偷偷地攢着呢！一回家，她們就多買白面饃饃往家帶，回去家裡人吃一個，都是孝順孩子，自己不捨得多買多吃。分到別的菜里，一百多人一人才吃多少，有什麼營養？一個兩個的人吃了才有營養，林書記平時吃啥，兩口子就那麼點工資，四口人，他也是不捨得吃，你看看他兩口子瘦得那個樣！我先為他養着，隔幾天殺了送給他。
你心好，但林書記會生氣的。你把他惹氣了還不如不這麼做！
不管怎麼做，就是不能把雞給了伙房，杯水車薪，浪費了資源。
我倒是有個辦法。咱一人給他養一隻，過段世間殺給林書記的爸媽吃，替林書記儘儘孝吧。
你小子比我聰明！
縣委李書記握握林書記的手，微笑着說：老林啊，我說過多少回了，你要關心自己的身體，千里馬要是不停蹄，他還是千里馬嗎？這下好，主帥撂倒了！也還好，不是大症候，歇幾天照樣揮戈上馬走四方！
林書記呲牙笑了，捏捏李書記的手，說：書記您來得正好啊，您不來我也要找您的。
縣委李書記笑笑，故意往外躲一躲，說：你又要嚇我，你找我就是難為我。
都是為了工作，我可是不客氣！女石匠連解散的那一天快到來了，人員的安排縣裡可要給解決，您得心裡早做盤算，畫好棋盤，到時候就能安放棋子，可不能讓她們失望。別看現在幹得滿帶勁，要是失望了撒起潑來，也是烈火燒乾柴，嚇死人的，都有個脾氣！
你放心，馬上開個常委會，擇優分配，不能分配每個人，也得分配絕大多數！
縣裡剩下的，公社出點子分配，都是苦孩子，不能讓一個人失望！
我看你不像個領導，倒像個當爹當媽的！你要沉得住氣，穩住。女石匠連解散的日子還早呢，她是棵小樹，還沒長大！是把好刀，切完了菜，還要切肉，還要砍骨頭，你們公社裡沒有活了，縣裡有，市里有，省里有，國家有！好了，不和你說了，你現在這個樣子我也就放心了，好好養養，早一天出院吧，你的心早不聽話飛回河灘工地了！我還有事，得走了！
縣委李書記已經走到了門後，林書記急忙喊：李書記，等一等，我還有個很急的事要說！
縣委李書記停住腳步轉回身來：你說，我聽着呢！
我為女石匠連向縣委申請援助款，改善姑娘們的伙食，讓她們能多吃一口豬肉，青菜里能多放一勺子花生油，還能喝上一口白酒驅驅寒！天氣越來越冷了，她們還站在潮濕的河灘，寒氣襲身，會葬身子的！
李書記點點頭，對秘書說：記下來，下次會議上討論解決！
李書記走後，林書記微笑着睡着了，心裡的牽掛沒有了，舒坦地沉在夢鄉里，一覺睡到了第二天拂曉。一睜眼，家屬端着沁好的一碗雞蛋站在床頭微笑着看着他。
醒了？
醒了，睡了一夜多啊！
這些天累了，睡得很安穩，真是頭一回呢！
縣裡給解決女石匠連的伙食問題，我就不犯愁了，踏實了，一覺解乏了！
你這樣我也放心了，明天下午就可以出院了！
好，早家去一天早鬆緩，我聽聽咱的廣播，到水庫邊站站，看看幹活的姑娘們，這身子恢復得更快！
喝了雞蛋湯，林書記躺在床上打開了一本《毛澤東選集》，說：你忙去吧，我學習毛主席的《為人民服務》！
你現在不能看書，要養身子，養好了有的是時間看，身子壞了，想看也沒時間了，毛主席說過，身體是革命的本錢！說着收了書，把林書記扶倒下，接着說：養好了身子就有本錢繼續學習了，不耽誤這一霎霎哈！
好，聽你的，我再睡一覺！
半個小時後卻從夢裡哭醒，抓着家屬的手，急急地說：快給秦秘書打電話問一問工地上的情況，我夢見石壩子塌了，砸傷了好幾個姑娘！
秦文文來了，林書記一眼不眨地看着他，急切地聽着他的講述，工地上情況很好，人人幹勁沖天，石壩子壘得像雕刻而出，沒有人生病，沒有人打架，整個場面如同一台機器，平安地運轉，只有下大雨才會停工，小雨都不會停工。
你可不許哄我！
句句是真，出院您去檢查就是！
心內的擔心如同火焰慢慢降落，熄滅。林書記長長鬆了一口氣，說：但我老擔心女石匠們要出事，也不知道是哪方面的，出了事就不利索了，得提前想法消滅事故的發生，才能保護她們，才能保證工程的順利完工。你要深入到她們當中去，發現問題的端倪。
書記您是太關心她們了！
他是神經過敏了，再在這裡住下去，他就要瘋了，放心吧，明天就能轉到公社醫院了，到時候我推着你到工地邊上看着她們干！林書記的家屬笑着遞給林書記一個熟雞蛋，你吃了，添點營養，好得快！別病着個身子讓別人不放心，拖累了工作！
林書記笑笑，接到手裡，說：你這麼說我就聽中了，我吃，不是雞蛋，是定心丸，是金疙瘩！
屋裡人都笑起來。到了門外，林書記的家屬小聲問秦文文：小秦，真沒事？
秦文文小聲回答：發生了點事，瓔珞主任處理好了，不叫我和書記吱聲。
你們做的好。什麼事啊？
趙千斤在工地上把一個女石匠罵哭了，惹得其他女石匠群起而攻之，耽誤了大半天的工作，瓔珞出面平息了紛亂，趙千斤罵罵咧咧地走了，說改天還來，說這群妮子太自私，得監督她們幹活。。。。。。事太碎，回去以後再說吧。
趙千斤？
第三天回到公社醫院，打完針，林書記就叫秦文文把他用吉普車運到工地邊的坡上樹林裡。
半個小時我就回來接你，你不能在這裡呆時間長了！秦文文臨走時說。
什麼屁話！你懂什麼！我多在牽掛的地方走走放心，放心了身子就好多了，糊子上了熱鏊子，煎餅就烙熟了！不用管我，你忙你的去！
在小絞車（小馬扎）上坐了一會兒感覺有勁了，林書記站起來，往坡下走，步子慢，身子有些飄。
趙千斤三天前來這裡一趟，生了一肚子氣，今早晨起來又是一陣氣，得發出來，肚子裡才舒坦，就麻利燙了一陣腳，自己潑了一盆中草藥水，喊道：老婆子，我到水庫北頭逛逛，可能回來得晚，上午飯你先吃，別等我！
你腳疼，老實地在家歇着吧，不當帥不當將地你去顯擺什麼，人家嘴敬你兩句你就燒炸了包沒數了還去呱啦呱啦放咸屁？
真是唯小人人和女子不能養也！你又不認得她們還向着她們，她們不合格，惹我一肚子氣，我今天說什麼也得去說道說道她們，教調教調她們，叫她們明白個仨多倆少，鹽咸糖甜肉香屎臭！
你腦笨嘴皮子厚說得過她們一幫大閨女？你別多管閒事了！
老想好事的人會出錯的，想得火就會往火坑裡跳，都是些嫩妮子，我得去救救她們！
我勸不了你就不勸了，你帶上一杯水，說多了口乾，喝口水潤潤嗓。可不許罵人，不能動手幹活！
趙千斤一歪一歪地在水庫大壩上走了夠二里路了，看見林書記往坡下走，心裡很高興，先和林書記拉拉，興許就得到了擁護，擔心林書記下坡有危險，便大聲喊：林書記，你先住下，我來背你下去！
趙千斤的嗓門像高音喇叭，壩下工地上的人都抬頭看他，然後隨他往北看林書記。
瓔珞立刻對甘草說：他又來了，來者不善，你囑咐好青枝這次不許撐嘴硬，要服軟，他說的沒有錯！趕快和我去迎接林書記，你說這半天咱怎麼就沒看見林書記來了呢，幹活干愣了眼！
兩個人跑去把林書記扶下了坡，林書記站在平地上，仰頭看壩上的趙千斤，笑笑喊：你看你這個熊樣，一戳就倒的樣子，還吆喝來背我，你還多能，你以為還是十多年前修這大壩的時候你背着我像飛一樣？下來，咱倆拉拉呱！
瓔珞和甘草跑上去扶住趙千斤往大壩下走來，到了林書記跟前，趙千斤笑笑喊：你說說啊，當年咱一車土一車土沒白沒夜地壘起來的大壩今天倒成了我的絆腳石！
你說得不對！不是大壩成了你的絆腳石，是你身體不合格腿腳不利索，跟不上時代發展了，受傷了，平坦路子也讓你走出坑窪了！
一起根兒我就說不過你，現在還是說不過你，我沒有理論！來抽根煙！說着，趙千斤把自己卷好的一顆旱煙遞給林書記。
林書記接過來，看看，橫在鼻子上聞聞，一睜眼，笑了，說：還是這旱煙有煙味，一聞就嗆人！來，你抽我一顆煙捲，勁是沒勁，但是香！說着把一盒煙都塞到了趙千斤手裡。
我給你的是筋骨，你給我的是肉糰子！
你這嘴真巧，你給我骨頭啃，我給你肉糰子吃，你賺大了！
稍一沉默，趙千斤吐口煙，望着煙團消散，慢慢地說：共產黨關心我照顧我，沒把我忘了，沒渴着我沒餓着我，我知足！
手大捂不過天來啊，對你難免照顧不周，你生活上有什麼困難就提出來，給你解決！
關心得很好，我很知足，我還想為社會出點力，就又來了！這裡一開始上人干，像螞蟻啃骨頭一樣壩上河裡動，我擔心她們挖大壩上的土，就過來看看，還真有個能妮子鏟了一杴壩子土，叫我吆喝住了。
你說說，怎麼會發生這樣的事？哪個妮子，真是不懂事！怎麼能去鏟壩子上的土？！這壩子可不是簡單的土啊！它是當年咱沒白沒黑一杴一杴一筐一筐一小車子一小車子把土嶊起來的，不是土了，是條老粗的龍，擋着水庫呢！
可不是！鞋子蹬掉了幫，手心被車把子杴把子磨起了老繭，我咬着牙推一千斤土，現在做夢還能聽見汗珠子摔在地上啪啪地響！有一回吃晚了飯，車子一歪，我躺在土上腦子打起了旋，感覺全身在旋轉，往土裡旋。。。。。。
哈哈，就是你暈倒的那一回！
是啊，那一回我就落下了一個暈症，時常犯，索磨人啊！
挖完水庫，修好大壩，每個人都落下了毛病，胳膊腿沒安穩的！
笊籬坪村的那個女隊長不就是累癱的嗎，上年冬里死了，才四十歲，撇下了倆孩子！當年修水庫出過了力，水庫修完就都家去了，誰也沒靠着身上的一點不痛快向國家要這要那，難道我們都是瞎包，知不道要待遇要好處？和這群妮子比起來，我們那伙子還真是乾淨省心，幹了活沒伸出手向黨和政府要這要那！前天我來聽到的，她們要吃國庫糧，要當工人，不想回農村老家了，不想地里種地了！
你說得是實情，社會在往前發展嗎，人的思想欲望總是要隨着社會的變化變化的。
但得管啊，尤其是這些年輕人的苗頭，咱得好好捋巴，長歪歪了就麻煩了。
我明白了，你想開個座談會，放放光芒！
那敢情好，我起碼不是放毒，是教育這些小孩子！
當天晚飯後第一場座談會就開始了，公社裡的部分領導和女石匠連里的組長班長排長連長和幾個入黨積極分子，公社共青團委書記主持，趙千斤主講修水庫時的經過和他們的思想。夜裡十點結束，秦文文用吉普車把趙千斤送回家門口，車子慢慢跑在水庫大壩上，水面微明，像撒着一層白色的霧。
三天後再舉辦一次座談會，全體共青團員參加，第三次是就是剩下的全體女石匠了。趙老前輩，您了不起啊，是團噴火的烈焰，照亮驅淨了人們內心的陰暗骯髒！秦文文說。
趙千斤沒接話，說：停下車，我到外邊站站。
秦文文扶着趙千斤站在車邊，面向水庫。從水庫里吹上來的風，潮，冷，秦文文有些冷，身子縮緊了。趙千斤沒有明顯的感覺，渾身依然火熱，笑笑說：小秦秘書，你說我現在想幹什麼？
是不是又在往大壩上推土？
趙千斤跺跺腳，說：不用推土了，這垻已經很高很粗了，不是一根小長蟲了，是條巨龍了！說完一指遼闊的水面，接着說：你看這面大鏡子被霧蒙了，不亮了，我想拿塊布好好擦擦，擦得乾淨明亮，能讓人看見水底淤泥里的泥鰍，能照清人心溝里的毛毛蟲！
水電站修好了，沿大壩樹上一溜電線杆，掛上電燈，一送電，那麼多的電燈，一定把水庫照得像晴天一樣亮，水裡的魚都看得清！到了那一晚，我會接您來大壩看看的！咱走吧，不早了，風也有些涼，會傷您的身子的。說着，秦文文扶着趙千斤上了車，吉普車向前衝去。
水庫是個寶啊，你們得好好管價，今天，上山澆地抗旱，又能發電照明，多麼好啊！當時我們只知道打了水庫，人能喝上清水，旱地能澆上水，沒想到還能發電，有了電，電燈能讓人眼看得清看得遠，電磨能拉麵，太好了，想都不敢想啊！趙千斤激動地流出淚來，用手摸一把。
秦文文笑出聲，說：在共產黨毛主席的英明領導下，人民勞動，改天換地，日子就是芝麻開花節節高！以後的好日子，現在是想也不敢想！
你們這些孩子，年輕有福啊！
我們是有福，但這福是你們老一代給我打下來的，是你們流血流汗給我們換來的！
嘢呵，你小子說得好，有良心，覺悟高!人得知足，別老想着撈好事！解放前餓死個人很簡單，解放後能吃飽了，保命了，人人滿意，黨說幹什麼就幹什麼，這就是報黨的恩情，干歸干，是你應該乾的，也是給你自己乾的，你過日子不干日子怎麼過？春不撒種，你秋天收個屁？你沒糧食吃了你活個屁啊！別以為是給別人幹的，別老想着叫黨和政府報答你，給你錢，給你安排工作，讓你吃國庫糧，讓你穿得板正的吃着個大白饃饃老少爺們面前抖一抖，這是不行的，這種思想會把她們引到邪路上去的！我不願看見花瓣上滴答上鳥屎，我得說說她們，讓她們思想如清水，心眼像雪一樣乾淨，我也是做了善事，你說我說的對不對，小秦？
秦文文豎起大拇指點讚：老前輩，您是林書記的政委！您幫了林書記的大忙，也拉了我一把！這個月，我經常看見林書記一個人沉思，一個勁地抽旱煙，愁着個眉頭半天不說話，見了人才收起自己的愁攤子，我不敢問，但我猜着他為什麼犯愁，我也無力解決，干撒急，有一天，林書記突然問我：小秦，你說我兜里就兩顆米粒子，結果來了六支喜鵲，你說給誰吃？
秦文文一琢磨，說：一是誰也不給，二是優勝劣汰。
林書記皺着眉頭，說：也沒別的好辦法，只有優勝劣汰，可都不孬啊，還是多數落空什麼也得不到，我是於心不忍啊，我太無能了，不能滿足每一個。。。。。。
秦文文說：一個巴掌五根手指，一個手，但大拇指和小拇指還是不一樣啊，撈東西時還是有先有後啊。
林書記點點頭，說：你說的也是。但還是皺着眉，顯得內心很沉重，半天喝口水，幾乎忘了喝一樣。
趙千斤聽後說：老林這個書記是個善人，想把每個人都關心到，犯難啊，領導不好當，不輕鬆啊！你不明說我也猜得到，一定是為女石匠們的事！
秦文文笑笑說：捂不了您這老家千，林書記向縣委要求了兩個國庫糧名額三十個臨時工的名額，可女石匠們一百多人，給誰的是？
趙千斤大聲說：這就不錯了！好辦，按勞分配！平常的活都在小本子上記着，拿出來擺擺，黑字落在白紙上，一擺一瞪眼，清清楚楚，誰也沒話說，論功行賞，誰也別做傷天理的事，領導要公道，別抹黑了共產黨這面鏡子！誰也不能不服！這群妮子沒白干，干出了個名堂，多麼好啊！
兩人上了吉普車，秦文文把趙千斤送進了家門口，聽見趙千斤的老婆在院子裡熊趙千斤：你這個老傢伙還知道這個家啊，我當是你進了水庫找龍王去了！一個一戳就倒的人，剩半口氣了，你還到處出溜，想害人家啊？！秦文文笑笑，進了吉普車。
林書記站在辦公室門口，遞給秦文文一缸子茶，說：回來了，送到家了？
秦文文喝口茶，茶水不燙不冷，說：這會兒正在家挨熊呢！
林書記一笑：他那個老婆子有名的寇，有名的疼他！到家就好了！有空還得找他交流交流，趙千斤心眼好點子多。
秦文文說：時候不早了，您回家歇着吧，我鎖上門也走。後天我再去接他來，他說還想和您說說。
林書記說：後天是27號，28號開女石匠總結大會，行，先聽聽老傢伙的建議。
但趙千斤26號下半夜大笑一聲，四肢僵硬了。28號女石匠年終總結大會上人們為趙千斤默哀，林書記回憶了趙千斤的英雄事跡，號召大家向趙千斤學習，尤其最後幾句話「他是一座山，我們是一粒塵；他是一座大水庫，我們是一滴水；他是一盞燈，我們是一個螢火蟲」，壓抑了在座每一個人的驕傲自大，幾乎封殺了心裡萌生的渴求，都沉穩地坐着聽着，幾乎像木偶一樣被領導搬動着腿腳胳膊。林書記講明白了兩個國庫糧名額和三十個臨時工名額，像一股洪流流過每個女石匠的內心，激盪出她們內心的坑坑窪窪，回憶着過去的日子和事情，比較這熟悉的人，權衡出自己的地位，丈量着自己和名額的距離，都心事重重。
林書記說：現在告訴大家這件事，是讓大家明白，工作沒有白幹得，黨和政府的眼睛是雪亮的，大家還不要想知道這些名額能花落誰家，這鍋饃饃還不到揭蒸籠蓋的時候，我還嫌太少了，年後，縣裡組建女石匠團，開赴新泰鐵路建設火車道，竣工後再按勞分配名額，那時，上級政府還會增加名額，孩子們，同志們，巾幗英雄們，你們前途遠大，要戒驕戒躁，大步前進！
王小明開着解放牌卡車把她們送回了喬家灣，卡車停在喬家灣的大坡下，姑娘們下車，背着自己的背包爬坡回家。青枝走在最後，又走回來，眼睛濕濕地望着王小明，腮幫紅紅地說：到我家喝口水吧，我給你燒！
王小明上前攥住青枝的手說：你走吧，我過幾天一定來，我到蒙陰縣曹莊煤礦買車炭給你家送過來，還要住一宿呢！
甘草幾個人在前邊等着青枝，見青枝上來了，有個姑娘說：咱們沾青枝的光了，卡車來送！青枝，就你收穫大，林書記說的名額里一定有你，你還能挑挑揀揀，還有了對象，真是饞死俺了！
青枝低了頭，臉色紅紅的，微笑着沒有說話往前走。
甘草平靜地說：青枝，好是好，但我提醒你一句，漩渦往往在深處咱看不見，尤其是城裡的男人，全身到處是心眼子，你可別叫人家玩了，你可是跳過一次水的，不能再淹着了！
青枝住住腳，小聲說：我現在明白了，婚姻是命里決定的，我小心着就是，不敢邁大步，一寸寸的往前走，姐，你放心，我什麼也沒丟，一兩肉也沒掉！
甘草鬆口氣說：那好，我就放心了。對於喬家村來說，對於咱爹娘們來說，對於咱的雞狗鵝鴨來說，咱姐妹是完璧歸趙！
個人走進了自家的門口，每個家庭頓時快樂起來。喬家灣也熱鬧起來，串門的來來往往，笑聲此起彼伏，看門狗叫聲響亮；像一條河流頓時浪花翻滾。
甘草一家圍坐着說個不停，芍藥拿着甘草給買的鋼筆，在空中描描畫畫，笑得兩排白牙很明亮，又去動一個小包袱，這是包的啥？
別動，這個你別動，是我賣給我婆婆的，我明天早晨去看她！甘草說着把那小包袱拿了起來。
爹，你看看姐姐，拉巴閨女不中用，還沒出嫁就想着她婆婆，把你給忘了！芍藥說。
瞎說啥，你姐是大人物了，你還是個小丫頭，不要瞎說！爹的這話剛說完，一個娘們從院裡走進了屋，喊道：你們一家真熱鬧，我走到天井裡了也沒聽見動靜，我要是個賊，你們就吃大虧了！
麻利給她讓座，聽她說話：甘草家來了，我想來湊個熱鬧，可有個事我得和甘草說說，甘草也是有婆家的人了嘛！嫂子，恁親家母病了，一個人躺在床上三天了，我過娘家走到她家門口，她家的狗沒命地咬，引我進了門一看，她披散着頭髮，臉焦黃黃，瘦得皮包骨頭，說話像蚊子哼哼，倆眼珠子像泥窩裡的死魚，嚇死我了，也沒個人伺候她，茶沒人燒，飯沒人做，她說自己渾身沒力氣了，周圍也沒個人叫得動，叫我捎信給你們，你們過去看看！甘草家來了，這就好辦了！
甘草一聽，急白了臉，說：我這就去！拿了那個小包袱走出了門，芍藥跟上去，手裡拿着兩根泡了煤油的棉花棍，煤油味吞沒了其他味道。
天這就黑透了，你倆可得小心，一路丘陵山地的！爹說，拿上個家什找望着！
甘草順手摸起了自己的鐵錘，倆人急急地往坡上走。走近了老中醫家的大門口，看門狗搖尾打旋，甘草停了停，說：我改天來，今天不進去了！
走進了丘陵層，芍藥說：姐，咱點棉棍吧？
甘草說：路還遠，一霎霎就着沒了，還看得清路，你別怕，我吹塤你聽，嚇唬狼呢！
丘陵層黢黑，很靜，但甘草吹得塤很雄渾很蒼涼，像一把一把匕首，飛散到四面八方。
姐，老中醫教的你？
是啊！
老中醫真有本事！
老中醫的醫術更高，我想明年幹完石匠活就回來拜他為師學中醫！
你要吃國庫糧了，還回來幹什麼？
沉默地走了十多步，甘草舒口氣，說：在外這麼多天，我終於想明白了，哪裡也不如家裡好，幹什麼也不如行醫好，能救人！身邊就有個好醫生，不學就是瞎活了！
終於點亮了一根棉花棍，像半空中的一顆流動的星，驅散着黑暗；那還在響着的塤聲，像遼闊的丘陵層發出的語音，和蒼天大地交流着心聲，擊碎了沉重的寂靜。（完）
寫於 礁石齋
2020年5月27日 [1]
作者簡介
呂蒙，本名呂義國，男，山東省蒙陰縣寶德社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