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鄉記(王秀琴)
作品欣賞
回鄉記
引子一:淳于芬曾說過:童年和少年的生活更輝煌,更符合理想和更值得我們眷戀。
引子二:冬日裡即便是中午的太陽也並不十分耀眼,天空卻出奇地灰白;街道凸凹凸不平,有很深的汲水道;街道兩邊不知誰家的豬圈裡還有嗷嗷待食的笨傢伙。我的家鄉就是這樣。
踏入家門,父母兄弟姐妹都飛也似地迎了出來,搶着給我提包裹,說些離愁別緒的話。我感到了短暫的分離與家人之間的距離感和神秘感。我為這種感覺而自豪。第二天,隨着我與他們日常生活的一道展開,這種距離感和神秘感便逐步消失。他們已容納我為家庭中的一員。於是大家各干各的。
母親們摸麻將去了。現在雖是農閒時節,卻沒有幾個真正的閒人。我在她的房裡轉來轉去,像一個六十年沒有返鄉的老人,東瞧瞧,西看看,陳年的鏡子也已經很老了,發出虛虛的暗光,顯出疲憊無力的樣子。縫紉機對窗放着,上面放着晾乾的收回的衣物。這是家中唯一值錢的東西。它也已經很老了,是一位叔伯兄弟從長治捎回來的,太行牌。沒有針線活的時候,母親就把機頭翻到它的肚子裡去,蓋上平板,我在它上面看書寫字;也有她不放下機頭的時候,我便偷偷地在這架縫紉機上做一些我想做的活計。
我把針線穿孔,將底線勾起來,轉動一下右手上方的轉輪,趁勢便開始踩踏板,暗淡無光的布從針尖下穿過,就像那種義無反顧的舞蹈。如果褲子破了,就把一塊舊布墊在破爛處,然後就按順時針方向轉圈。這樣,補丁在裡面幾乎看不出來,所見只是一些本色線圈。補褲子較難,扎鞋墊算上易如翻掌了。
很多年前,褲子是這樣補的,鞋墊是這樣扎的,那種針尖跳動時發出的噠噠聲,至今仍縈繞在我的記憶里。
我曾在縫紉機上做過小荷包,把母親給我做的肥大的褲子改縫的又瘦又小,正合我身。這些算上女工一類活兒,不值一提。最令我難忘、驕傲而且終身是個秘密的,便是用鄰居王奶奶出喪時給父母的孝布做成了一個胸罩。我深信,全鎮沒有任何一個女孩子會有這樣的發明,她們會補補丁,會改褲子,甚至於會做衣服,但從沒聽說過有人像我這樣創造如此新鮮的東西。
其實,我的胸部發育得並不好,和桌子差不多那樣平。但我特別想要一件胸罩。母親與姐姐她們的胸部發育得特別好卻沒有這一類東西,或許也沒想過。這可能既是一件難為情的東西,也是一件很文明的奢侈品。
趁別人走光了的時候,我把一塊孝布剪開,按照我對胸罩的印象,先剪成兩個多半圓形,兩根布條,然後就在縫紉機上把它們連起來。針腳不僅歪歪斜斜,還不時地有回針、跳針,可我不能顧得太多。當時心跳如鼓,手越忙腳亦越亂,踩得踏板是快時慢。我好像是做賊心虛,生怕有人進來發現我這個秘密。我當機立斷,情急之餘順手拽了旁邊一條褲子過來,如果有人進來,我就要用這條褲子把我的勾當遮得嚴嚴實實。上天保佑,還好,母親沒有回來,兄弟們也沒有回來。終於,我慌慌張張做出了我的第一個胸罩。
白色的粗劣的胸罩被我藏在枕頭下,它是我的寶貝。黑暗中睜大眼睛觀察別人的情況,等他們都睡熟了以後,先悄悄地摸摸它,生怕它長了雙翅,飛走了一般。這種洋布質地總不如我曾經看到過我姨媽的胸罩——我是如此地渴望它,或許這是最主要的動機。
姨媽是一個皮膚白皙的美人,在省城念了大學,是學校有名的校花,畢業後跟姨父闖了深圳、廣州,還逛了許多的名山大川。那一次她來我家小住,偶爾將胸罩毫無遮掩地晾在繩子上,明媚陽光里,它像一隻輕俏的蝴蝶飛飄在庭院當中。它的香氣吸引了我。我把臉湊上去,仔細看它的質地。我又伸手去觸摸它,它鼓出來的部分是雙層的,並且像絲那樣柔松。罩杯底部還有兩根硬物(大概是鐵絲吧。我敢肯定是強烈的好奇心,而非戀物癖)。鄰居的二娥姐還教我偷看姨媽的內褲,雖然洗得發白,卻還有一層發黃的東西,她說,這是結了婚的緣故。——這些很快被我忘卻了——慌亂中,我試戴我做的武裝帶。於是,空曠的軀體立刻變得有了累贅。確切地說,我的胸部一點也不需要這樣的東西。
物質的時空已經楔入人的靈魂深處。所有的雙眼都看到了這一切。每一件簡單的東西布設了人類種種不可思議的思想,比如芝諾創造了飛矢不動的神話等等。歷史設置了無數個不可捉摸的迷宮,使最優秀的哲學家也迷失其中。從某種意義上說,一個胸罩就是一種思想,雖然粗劣,卻使理想與現實遙遠的距離得到充填。
回鄉後的第二天夜裡,父親將玉米棒用簸箕從屋外一次次端放到屋裡的笸籮里。父親半彎着腰,每次倒玉米總是嘩嘩地響,速度也快,聲音也脆。等端得差不多了以後,他沖我憨厚地笑笑:「推些面,摻着吃,吃慣了。」然後又招呼他的兒女們一塊兒勞動。母親與兄弟們圍攏了過來,或坐或圪蹴在笸籮周圍。父親拿起一把錐子,這是一把造型獨特的鐵錐——一根鋒利的錐子,連帶着一個便於手掌所握的木柄,錐尖上透着鋒利的寒光。他拿起一個玉米順着顆粒長勢捅開了一條線。落下的玉米顯示出一種特殊的高貴的色彩,唰唰唰,你一枚枚掉下來的金幣。於是玉米棒上留下了或豎直或歪斜的溝壟。父親把他加工處理後的玉米甩給他的兒女們,好讓他們輕鬆而又快捷地剝玉米粒,省得他們花太大的力氣摳開玉米磁實的顆粒,也不會磨傷他們並不細嫩的雙手。
我認真地剝着父親遞過來的玉米棒,思緒卻飛到了十幾年前。那時祖母還在世。她經常組織兒孫們做同樣的工作。她顛着碎小的腳步,跑進跑出地端玉米。我們那時候還小,認為那是一種苦差,能剝就可以了,哪裡還曉得體諒小腳祖母!祖母端得差不多了以後,便像父親那樣用錐子錐出一些溝壑,然後自己慢慢來剝。那時,金色的玉米對我們來說是必不可少的。在我們的食物構成里,它占了很大的比例。鍋貼、煮圪瘩、扒爛子、糊糊……在我們剛剛學會吃飯時,首先品嘗到的便是玉米的味道。這種略帶甜味而又粗糙的東西很長時間餵養了我們的軀體和生命,維持了我們的生存。那時沒有電燈,點的還是煤油燈,當時,幼小而懵懂的我沒有感受到玉米有何等耀眼的光芒,只知一味地玩兒。我把祖母放在笸籮外面的玉米空棒子收集到一塊兒,依據小小腦袋裡的模型,把它壘成塔樣形狀,一邊壘,一邊還要催她快些剝。有時,因為一兩個空棒子,還要和弟弟鬧不停當。奶奶耐心地勸我們,哄我們,她的眼中流露出一種親切的光芒,似乎不光是和我也像是和玉米在交談着什麼。我豁然明白,玉米在一個不太懂事的孩子眼中,所放射的金光是最高貴的最質樸的,那是它自己的色彩。
或許世界上的溫馨只遺留於記憶或蓄積在自己的身體裡。祖母早就離我們遠去了。而祖母的慈祥與玉米的香甜多少年來一直沉澱在我的身體與記憶里。今天,就算是和玉米、空棒子故友重逢了。
不一會兒,玉米剝完了。顆粒堆在家什里,空棒子被扔在一邊。它們像完全脫離了牙齒的老人被丟棄在沉寂的角落裡。現在的孩子誰還玩兒這個?電子寵物早已填盈了他們的空間。它們緘默着,等待着主人把它們遞進熊熊的火焰里,以完成它們最後的價值。我傷感地擺弄了幾下,全然沒有了兒時的樂趣,也立馬招來了兄弟們的譏笑,說我是否還要再壘一次塔?我神色黯然地搖了搖頭,心情有些懊喪。正巧母親提議讓我多住兩天,等面推好後帶上些,摻着吃,我欣然應允,自己安慰了自己一番。
時間在夜晚靜悄悄地流逝於玉米顆粒掉下來的聲響中,正如朱自清先生寫的《匆匆》,從祖母到父親到我,從油燈到電燈到檯燈,不知過去了多少分分秒秒,我想,我們和玉米乃至玉米棒子所交談的內容該有所改變吧。
作者簡介
王秀琴,女,酷愛文學,創作小說、散文、報告文學、劇本三百多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