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泣的蝸牛(吳瑕)
作品欣賞
哭泣的蝸牛
夜靜下來了，偶爾有小車疾駛而過，「哧——」的一聲，把冷氣切割成一片一片，那一抹尾燈的紅光閃爍在路面的積水上，像觸目驚心的閃電。橘黃色的路燈疲憊的亮着，冷霧一陣陣往外冒，天地是個巨大的冰箱，張着大口往外噴涌。河床的枯草上鋪上了一層白茫茫的霜。
屋裡也冷。風似乎總在身邊遊走，臉上涼颼颼的，皮膚繃得快要破裂，笑一笑就扯出無數條褶子，像個干硬的核桃。
我擔心着上高中的女兒，夜自習回家該凍成冰棍了。小寶卻打了雞血一般，越晚越興奮。我輔導完她的作業，就像趕鴨子迴圈的農婦，吆喝着，斥責着，驅趕她儘快睡覺。
終於屋子安靜下來，我出了一口長氣，擁着取暖器，看微信上朋友分享的文章。大約是職業病，大多是談教育的。有位韓國母親，把六位子女都送進了美國重點大學，個個出類拔萃，功成名就。這位偉大神奇的母親慷慨的把她的教育寶典奉獻出來供大家學習。朋友們嘖嘖驚嘆，我艷羨不已。
最沮喪的就是看到那麼多的教育秘笈，就像段譽的六脈神劍，用到自己孩子身上就不靈了。正在反思，門發出一聲輕響，接着是咚咚咚的腳步聲。我知道女兒回來了，趕忙跑出去，堆着笑，把臉湊上去，打迭出十二分的溫柔，一連串的問候像溫暖的炭火，把女兒發上的冰花都烤化了。女兒是個沉默寡言的孩子，面對她火熱而殷勤的母親，只是匆忙的點點頭，就一頭扎進自己的屋子裡，砰的一聲，我噴出的熱氣斷了線。
我知趣的退回臥室，得意如緩緩上升的青煙，在我胸腔裊繞。很自覺的習慣，能主動學習，我很滿意。
這種得意沒有維持半小時，就被一陣模模糊糊的哭泣聲趕到了九霄雲外。似乎還有摔東西的聲音。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巨大的恐懼把我攫住了。我慌忙趕到曼曼的屋子。撒了一地的書，還有書袋和文具，悽慘的躺在冰冷的地板上。曼曼壓低聲音在哭，眼淚流了一臉，張着嘴，牙齒硌在一起，發出咯吱咯吱的摩擦聲，讓人聽了皮膚起一層疙瘩。她的雙手痙攣的絞在一起，擰成了一個麻花。兩隻腳在地板上使勁的跺着，跐着，凳子發出痛苦的呻吟聲。
「怎麼了？哭什麼？」我慌亂的問，抬起手去擦她的眼淚。她本能地把頭往後一仰，躲開我的手。
「都不會，什麼都不會，我學不好了……」女兒哽咽着，過度的抽搐讓她脖子上的筋暴出很高，她雙手使勁的絞着，皮膚絞得通紅。
「慢慢想，別急，先揀容易的做試試？」
「想不出來，容易的也不會……上課聽不懂，我太笨了……」
「誰說你笨？你總這樣想怎麼有自信呢？你不是自己考上縣高的嗎？一些比你聰明的人都沒你考的好啊？」說這話的時候，我自己都沒有底氣。我教了她一年，對她慢半拍的思維毫無辦法。她上課時那迷茫懵懂的眼睛讓我心痛又絕望。相對於成績，我更擔心她的性格，她太內向，太膽小，太孤僻。就像一隻小小的蝸牛，一點風吹草動就縮回了它細小稚嫩的觸角。為了鼓勵她，我舉辦很多次活動，讓她勇敢地走上講台，不放過任何一次表揚她的機會。讓她讀書，念自己寫的作文，讓她跟活潑大方又熱情好學的學生坐在一起……
也許，是我的手扶得太緊，現在猛地鬆開，她就會跌跟頭？
但如果我不扶，她會不會摔得更慘，以致一蹶不振？誰知道呢？誰敢用孩子的前途做實驗呢？我只知道，她在九年級走得真辛苦真艱難。名次一度跌到四百多名，我的心像墜了一塊鉛，走路都拿不動步子。為了幫助她，我甚至重新拿起書本，學物理，學化學，學數學。辦公室人都笑說我是全能冠軍。
最擔心的還是她膽怯的性格。記得一次化學考試結束後，她考的很差，基本上是沒入門。老師想單獨給她講講，我牽着她的胳膊，幾乎把她擁進了辦公室。我滿臉堆笑，她呢，呆着臉，目光閃爍不定，架着兩隻胳膊，頭幾乎縮進肩膀里去，哈着腰，駝着背，像一個小可憐。說話結結巴巴，沒一點利落勁，像魚刺卡住了嗓子，又像囫圇吞湯圓，一哽一哽的。
「怎麼那麼畏畏縮縮？能不能大氣些，敞亮些？」我急的跳腳。也許是上天對我過多批評別人的一種懲罰，我話多，女兒成了啞巴。
「他們都罵我，說我是勺，我不想在那個班呆了。商高的學生都傲慢……」女兒的話像針，刺的心隱隱作痛。
「他們也許是開玩笑，沒有惡意的。我們大人還專門把聰明的人故意喊勺呢。你看開些，別放在心上。」我的安慰像蒼白的紙，像稀薄的空氣，沒有一點分量。
「他們不是開玩笑。他們直接當名字喊。我討厭這個稱呼，我臉皮沒那厚！我不想老考倒數，我怎麼就學不好？我怎麼那麼笨？」她哭的更厲害了，幾乎是歇斯底里，眼淚像雨水一般淌下來，衝出一道道灰痕。這一瞬間，我也幾乎瘋狂。我知道任何勸說都解決不了問題，上課聽不懂，不會做題，考試時面對那陌生而虎視眈眈的難題，大腦一片空白，想想都絕望。
那些精緻的教育理論，那個培養出六位天才的偉大母親，此時都成了莫大的諷刺。去你的「千秋大業一壺茶，萬丈紅塵三盞酒」！遇到這樣思維慢又敏感脆弱的笨小孩，面對高考這座看看都膽戰心驚的大山，誰能釋然？我感到空前的無助和軟弱，教育真的不是萬能，不要迷信那些蒼白的理論，它對於實際問題的解決毫無用處。
女兒目前的困境還是成績太差，但成績的提高豈是一蹴而就的？這簡直是看不到終點的賽程，漫天的灰塵和催命的哨聲讓人窒息。
可憐的女兒！我心裡湧起一浪接一浪的酸楚和憐惜。可愛又可憐的小蝸牛！我想起了中招前的體育訓練，昕曼長得又矮又小，單薄的像一片樹葉。站在隊伍中渺小的像一個逗點。我也跟着學生跑，好給他們鼓勁。不到一圈她就落了下來，但她沒有停止腳步。她身子前傾，頭伸向前方，緊繃着臉，緊閉着嘴唇，雙拳緊握，兩隻手臂用力的前後揮動着，步子拿得很小，但頻率很高。豆大的汗珠從臉上淌下來，她甚至顧不上擦一擦……體育考試那天，我站在鐵柵欄外，心被一隻大手揪的喘不過氣來。哨子響了，女兒像射出去的子彈，一下子沖了出去。我緊張的視線里，只看見一個矮小的穿着粉紅色上衣的身影在奮力地奔跑，仍然是頭伸向前方，雙臂有力的擺動，跑的很穩健。衝刺時，那個粉紅色的逗點竄到了最前面，我激動的歡呼雀躍，女兒只是淡淡的掃我一眼，嗔怪道：「太誇張了，注意形象！」……
而現在，身處困境的女兒，還能邁開步子奔跑嗎?她能走出陰霾，在陽光下自信的微笑嗎？孩子，我希望你不要放棄，你仍然做那隻緩慢卻執着堅韌的小蝸牛，咬着牙，一厘米一厘米的往上爬。你爬的又笨拙又緩慢，樹上的黃鸝鳥在譏笑你，你不要去理會，有人生下來就是白天鵝，有人生下來卻是醜小鴨。再卑微的草也會開花，你身後不也留下生命的足跡了嗎？等你爬的足夠長足夠久，你一定會摘到樹頂那顆紫靈靈的葡萄！
作者簡介
吳瑕，河南商城人。喜讀書，愛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