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秋(蔡志傑)
作品欣賞
聽秋
寒 露
寒涼一定會來的,就像我們極不情願去考慮的生老病死。它就存在於我們的左右,就躲在時間的某一處,靜靜地守候,默默地覷視着人們的一舉一動,然後,瞅個空,就會與人粘呼。秋分臨盡時,兒子貓兒瞅了國慶的節假,帶了他娘和自己的媳婦,回我們老家小住。進院的時候,正值剛過晌午。老家那偏西南陽的院裡,正是一天中最曬的時候。媳婦急急進了窯洞,兒子卻在近門口處,一邊解扣,一邊說,這地方下午還曬人哩。他說的不錯,按理說秋分早過,寒露也就湊近了眉目,天氣該到了涼的時候。
秋的脾氣古怪,它不僅善變,還居有涼熱皆俱的雙重性格,卻又是那麼地極端化。熱時,熱的讓人想立馬脫掉衣服。涼時,又讓人穿都來不及穿上衣服。特別是一早一晚的時候。
兩日後,貓兒母子走了。走的那天,正好就是二十四節氣的寒露。
天氣所變就變。清早好好的,飯畢就起了風。風大的,讓懸在高空中的電線,不光抖動搖擺不已,還不斷發出似雨似潮的怪叫。白楊樹葉,唦啦啦地有些招架不住,那些成熟了的棗葉,乾脆就一堆一堆的飄落下來,瞅那牆角,背風處躲藏着自己。落下來的棗子,讓彩鋼房頂,砰砰聲接二連三,即沉重又響亮。蒼黃的村落里,少有人走動,只有這家那家的門帘,在風裡頭狂舞。呼一聲飛了起來,撲一下又甩落下去。空蕩蕩的村路,沒人行走。偶爾有那農婦,蒙了圍巾,挎了筐籃,吃力地走向前溝。風停即凍,這是誰都懂得的道理。她們是去搶收,依舊長在地里又怕凍的辣椒,柿子和紅豆。
傍黑的時候,圪節老五回來了。他是在二里地外的小鎮打工的,因為怕寂寞難受,常常是開門燒上一會兒灶火。然後,就來我這兒看一陣電視,過九點以後才去睡覺的。他穿了一件厚厚的棉襖,還直說冷。說話間,一大滴清鼻涕,就落上了他的鞋頭。還將我搬給他的小凳兒,向正燃燒的爐子前湊了湊。然後,在有柴的爐里,又添進去一些柴火。看着他那樣兒,我心裡笑他,這寒露似乎就裹在他的棉襖裡頭。
第二日早上,氣溫降到了零下一度。連最耐寒的蘿蔔,葉子也變得青烏一片,平鋪到了地上。喜歡早上干點活的我,也只能躲進窯洞,單等東山出那日頭。
飯後,我坡下鄰家那頭,不時傳來鐵器撞擊後發出的鈍響聲。不是嘡一聲落到地上,聲音短促沉悶。就是噹啷一聲脆響,聲音尖利又拖着長長的尾音。是金屬相撞貫有的那種。過不多時,又響起了切割機的聲音。㘂㘂的馬達聲和金屬被切割的混成音,響徹了整個村子。他們在做什麼呢,弄出這麼刺耳的大動靜。帶着些疑問,我探頭向他們那頭看了看。原來是在搭那玉米架子。為收割玉米,看來他們即花了鈔票,又頗費了些人的力氣。因為,在他家院裡,橫着豎着地堆了不少鋼管。在鋼管的另一頭,是一堆卡那鋼管的卡子。看來,那些物件都是剛從小鎮那邊買回來的。
在我們老家,有養過寒露不怨天一說。那意思是說,不管是那一種植物,早種的晚播的,熟到的,尚待成熟的,一過寒露,就沒有再生長的時間。即便沒成熟的那些,你也便不要再有等它熟起來的想頭。這節氣不饒人,就像農家多了位硬掌柜。它即不看人的眼色,也不照顧人的情緒。好賴就那收成了。秋分糜子不能熟,寒露穀子又等不得。所以,在那鄉下,寒露一過,人就忙於收秋了。肩挑的,身背的。拉架子車的,開奔奔三輪的,該忙的,悉數都忙了。鐮刀不閒置,槤枷不停息。不是掰玉米,就是剪谷穗。黑豆能拔,高粱可割。所以,時間一旦落入這個節口,整一條村子,只有早上的炊煙,夜晚的燈光,證明着這裡是多人居住的所在。因為,這時間的村落里,一整天,你不會看到一個人。有的就是死寂般的沉靜,以及像凝固了一般的空氣。只有在你不着意時,這頭或者那頭,村前或是莊後,噠噠一陣三輪發動起來的聲音響起來,驚醒了你。還不等你看得清楚是誰,一股黑煙升起後,那三輪又嘡嘡嘡順村路開出了溝岔。
村子還是那個村子,時間還是那個時間,人市還是那個人市,情形卻不再是往日的情形。那個穿了一身亮紅衣服,捏了只手機,好說愛笑的燈飛媳婦,不再來了。推了童車兒,日日哄了孫子滿莊轉的樟腦丸娘的不來了。改過娘的,馬蛋的媽也不見了。只有兩眼渾濁,走路蹣跚的燈寶老漢,吃過了早飯,又走下坡來,坐到了沿路的那段樹樁上。呆呆地瞅着人家出溝或者進溝,呆呆地像一尊佛像。跛了腳的麻六,走路叼着管長煙杆,一邊吸了煙,一邊淌着哈啦子。走近了常來的人市,瞅瞅佛一樣的燈寶老漢。似乎找不到要找的情趣。麻六就沒停歇,又一跛一跛地走出了村口。
滿莊再見不上一個人影兒。亮堂堂的陽光就趁勢走進村子,墊滿了這山那溝,鋪上這家的窯頂,那家的窯面。沉靜,極度的沉靜,成了時間在此時的主流。
聽 秋
我喜歡用眼睛看秋,喜歡用嗅覺聞秋,也喜歡用耳朵聽秋。
看秋讓我不僅僅洞悉了秋的來去之路,更讓我感受那些植物像着衣換裳般的變化過程。聞秋,則能讓我嗅足了秋天的滋味兒,滿足我對各色水果流香溢美的欲求。而聽秋,則是別一種親近,另一番享受了。
時光製造着這世界上的一切,改變着我們身邊的一切。只有記憶,永遠永遠地定格了曾經的一切。小的時候,天上飛的飛機,一年見不上幾次自頭頂經過。而那大雁則是隔三差五就會從我們所在的村里飛過。那都是在糜谷見黃,蔬果飄香的秋深之後的事情。一群玩興正濃的小夥伴,玩得正高興時,就有人發現了雁群,從北向南,打天空中飛過。於是,誰也不再玩那手中的遊戲,改做了一片聲的吶喊。「雁雁,擺路路。紅襖襖,綠袖袖,炒米撈飯狗肉肉。」這邊沒停,那頭聽見的另一撥孩子聽見了,看見了,於是,那頭這頭一齊就掙了命的喊起來。直要呼喊到不聞雁過留聲,不見了雁去留形後,方才作罷。那雁在咕嚕咕嚕的呼喚照應里,始終保持着不亂不散的隊形。這讓小年的我,好不奇怪。它們操守規矩本份,堪稱守紀典範啊!有時候,這邊喊的是擺路路,那邊卻喊的是亂了亂了。好好的雁陣,果然就亂了。不是人字,也不成一字了。每每及此,那是很讓人掃興的一件事情啊!。
有時,放學了。大家正排隊走着,雁卻飛過來了。那是一隊啊!於是便看,不是孩子們為看雁,自亂了隊形,攢成了一堆。就是因抬頭看雁,你爬他背上了。或者是他踩了你的腳後跟了。即便出現這樣的情況,誰也不會怪誰的。只是,遺憾。數十年之後,飛機見的多了,雁群卻再也不曾見得了。
再就是秋天的打穀場上,槤枷的劈啪之聲,牛拉碌碡碾場的咕嘎之聲,是再也聽不到了。我們小時,動身上學時,總能看到場邊栽了根木棍。棍上吊了盞昏黃的馬燈。晨風微涼,薄霧朦朧中,有人一手攥了鞭竿,一手拉了牛韁,吆喝着,在場裡轉着圈兒的碾那新上場的谷穗。空氣里迴蕩着碌碡走過的吱嘎聲,晨風中帶過的也是濃濃的谷葉香味兒。可惜,這些也在時光里,被消蝕盡淨了。就是而今回村,你也沒得聽那聲音的待遇了。
我常常在月上稍頭,月色如泄的晚上,傻傻地望着,望着那曾經是隊上打穀場,如今被圈了窯的那個地方。想聽聽當年穀場上,藏貓貓的孩子發出的吱嘛喊叫聲。或是有人跑來跑去的三踏呵啦聲。抑或,那些正打遠近遊戲的孩子,唱歌一般的喊聲。「打遠近,遠近開,芝麻鈴鈴上馬來。叫誰來,豆大夫來。」
如今回村。我只能聽到風聲雨嘯。落葉被風吹動的唦唦聲了。雖然,時令還不到收割碾打時間。即便到了,也不會聽到成排的槤枷打場的清亮之聲了。如今的打場,因各家單獨耕作,單獨收割,那聲音也稀稀啦啦,單調的多了。
我會在眠床上,聽風聲,雨聲,蟋蟀的叫聲。聽它們不歇氣的唱鳴。「錘錘雀雀,補補納納。有的穿上,沒的凍死。」叫還是一樣的叫聲,可時代卻不一樣了。不需要補納,也不會被凍死。我就在過往的回憶里,走進了甜蜜的夢鄉去了。
圪節五
圪節五是精人,圪節五又是吝嗇到極致的人。
三嫂子在說到圪節五時,總是這麼形容他的,「圪節五嘛,屬狗x衙門,奔里不奔出的那種人。」而樂於起名送號,編排人的老腦虎說的更是形象極了。他說,圪節五那人,捏油不露,老婆坐炕皮上放個屁,他也要覷覷地瞅眼半天。就怕動手遲了,鑽進了那蓆子縫裡,摳不出來了。
圪節五是好沾光的人。好沾光的人,自然是最怕吃虧的。他沾了別人的光,會村東頭說到村西去。他吃上一點虧,就掛上那嘴邊,總要這裡說過又說那裡。讓他高興滿意的事,朝不過夕。讓他吃上那怕指拇蛋蛋大的一點虧,那就壞了。他就呢呢囔囔,三天不能安安穩穩地入睡。
圪節五的小兒子病了,哭哭啼啼,一晚上不睡。老婆很着急,圪節五很生氣。老婆急的是:這娃娃打滾撥哩,哭上不止,讓她着急心碎。也不知這娃得了啥病,問他不會說,自己又不懂得。這可咋辦是好呢?圪節五的生氣,當然是因為兒子的哭鬧,影響了自己的休息。
後來,還是細心的妻子,發現了兒子是那兒出了問題。原來,那娃兒屁股里有小蟲子,才折騰的娃娃不能安然入睡。那些蟲兒白白的,像斷線頭一樣,這幾個檫了,那幾個又鑽出來了。一晚上,就沒止沒息過。圪節五的妻子就對男人說,抱上娃去鎮上看看吧。讓診所的醫生檢查一下,究竟啥毛病。圪節五就惱了,旦凡涉及到出錢的事,他就跟老婆急。「你他媽的X,你怕醫生你老子離了你,就養不活自己是咋的?」老婆是怕他的,一見男人動了氣,老婆就沒了聲息。
病就這麼拖了下去。
有一晚,圪節五山里回來。覺着肚子有些虛虛的,想吃東西。就從腳底的紙箱子裡摸出兩隻紅薯,埋進灶膛里。就在紅薯燒熟,圪節五拍打着上面的灰燼,準備食用這紅薯時,小兒子卻殺豬般地號了起來。慌亂中的妻子,一邊抱起來哄着娃娃,一邊傷心的偷偷垂那眼淚。母子二人這般樣子,讓圪節五更是難耐的躁急。也是急中生了智慧。圪節五拿了熱燙燙的紅薯,就向小娃兒屁股哪裡貼上去。被燙傷的兒子更是沒命一般的嚎啕起來。妻子問他,這是再幹什麼時。圪節五說,有蟲那是涼氣。我就不信,這麼熱燙的紅薯,就燒不死你個小小的蟲子。
旦凡說書,點到為止。趕端揀近,咱就說結果。圪節五因燙傷了孩子的屁股,引發了破潰,除了蟲子繼續,還流那黃水不止的。沒奈何的圪節五夫婦,只得抱了孩子去花錢看病了。六毛錢的繞蟲膏不願意掏,最後是打了幾天的針,花了近二十元才治好。
還有一件事,能說明圪節五的本事。圪節五的妻子,有一年見村里人,都自己出油熬麻湯飯吃。那女人也想自己動手,出些油不算,還落出些麻湯來做飯吃。誰知,那女人煉那麻油時,細麻塵沒有除盡。好好一鍋油,被那女人煉成不能食用的焦糊黑油了。可以想來圪節五的生氣受屈,他咋能就此罷休?於是,不是給丈母娘講那煉油故事,就是等那丈人來家後,讓他好好看看這做的是啥事嘛。經不住圪節五繞來繞去的要油,丈人只好買了油,賠了他十斤一壺後作罷。
自己的出不來,別人的光就別去沾。錯了,我們這位圪節五先生,是光必須得沾,害卻一點不想受。他經常支愣起自己的耳朵,聽那裡有杯盤撞擊之聲,那裡又有猜拳行令的喧囂。只要能聽到有人喝酒,明明已經脫褲睡覺了。他也會提起褲子,穿上了衣裳往人家那兒跑。喝別人的多了,就有人說了:「圪節五,該你掏錢喝酒了?」他翻翻自個的眼皮,故作不屑地說:「娃娃,酒是好球X少的,就怕給你娃娃,你又不喝哩。」人家知道,就是拿上鐵刮,也刮不出他半個子兒。也就是說說而已吧。
如果誰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圪節五,喝酒來。」圪節五就會說,「喝就喝來。不喝了,還怕說你五哥哥看不起你小子哩。」
他也蹭飯。一到集頭。他就滿街道轉,每個飯館裡都得瞅瞅。看看有沒有人裡面吃飯。旦有熟人了便會走了進去。人家說,你吃上些。他回答:「別太多,就有你那麼大一碗盡夠了。」誰要是見他不理了,那他會到處說,那人不是人,眼裡就沒個鄉里鄉親。
村上準備搞多種經營,發展蠶桑產業。書記動員他,並說只要干,國家有補貼。他問書記,錢要不要還?萬一賠錢了,准你的,還是准我的?咱兩早點說上個清楚。他的這麼一說,讓書記再也不敢動員他了。
圪節五,最看好的是打工。用他的話說,就是掙錢不多,關本還不大的買賣。多多少少,圖的是干吃淨拿。他最看不起的就是,鎮上哪些打餅子賣飯的。他說:「燒糊特啷的,還關那米啊面的本錢,滿打滿算的能掙多少?咱打工掙那百二三十的,那可是純利潤啊!。」他總是蘸了自己的唾沫,一張一張地數那新掙來的工錢,總是很開心地訴說,工地上聽來的那些故事。
如果,你到葫蘆河去作客。每天,朝去暮回,騎一輛舊飛鴿牌自行車,早晚出入村子時,帶着哈啦啦一陣響聲的,就準是圪節五了。[1]
作者簡介
蔡志傑,筆名半坡,陝北子長人,教師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