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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根
圖片來自免費素材圖片網

《聽根》中國當代作家安雷生寫的散文。

目錄

作品欣賞

聽根

鄉親們從坡里幹活回村,臉上帶着泥土是常有的事,然而,那個「徽章」佩戴的質樸形象卻如天地慶典永遠灼耀於我記憶深處,讓久浸故里情蘊的我肅然起敬,遠勝自己後來的任何一次獲獎。

「如果臉上有泥的人從對面走來,要脫帽致禮,先讓他們過去。」 法國詩人雅姆活脫脫就講出了我的心裡話。

無數個霧煙朦朧的黃昏,我見到許多街坊從四面八方彎彎曲曲的湖野阡陌上陸續挎籃背柴掮草荷鋤,向家的方向逶迤聚攏,仿佛一條條樹根,往田土裡狠「鑽」猛「嘬」,源源不斷地製造着營養,供奉着,支撐起陰歷中那些個喜怒哀樂的日子。我知道正是由於長輩們不畏艱劬的奮爭和拼搏,才有了於我這樣的後生長大成人,追逐理想的份兒。此情此景讓我不無虔仰敬地聽出來大地、陽光、勞動樹根一樣養育生命灌漿、拔節,昂藏郁挺的姿勢、過程和恩澤。儘管他們總是淳厚羞澀地咧嘴笑着……

錦秋湖的老家很久以來流行着埋「血根」的習俗。每有嬰兒啼哭着降世,小孩的父親總會將接生婆火剪子裁下的胞衣小心翼翼地用草紙包好,置於一個嶄新的陶罐內,密封起來,在天沒亮前,由族中長者,選擇祖屋邊的一棵高大樹下,像種寶貝一樣深埋起來。而成年後,當有人問及他(她)來自哪裡?被問者會很莊重地指着那處房木麇茂的地方說:「看,那裡躥着我的「血根」!」一個人離家久遠,思念狠了,便以為是「血根」錐進大地腹腔,誕出生物氣場了。如果誰做出對不起社會、家鄉的事,則多會遭到年長者指着鼻尖的一頓訓斥:「你對得起你丟胞衣罐子的埝子麼?!」

這就是扎向大地本源的「血根」,這就是發軔於大地內部的根血。正是這樣情鍾義篤的「血根」孜孜不倦地粗壯繁盛着,正是這樣神氣風煥的根血與時俱進地發揚踔厲着,才使我們珍貴的生命領受了顛撲不破的維繫,贏得了恩重如山的溫馨點讚,鼎持了力透紙背的能動襄衛……

我的一位高中同學從芝加哥回來省親,給我講了這麼一件事。

有一年中秋節,當地旅美華人社團舉行聯歡會,大家唱歌、跳舞、朗誦,表演着各種節目,一浪高過一浪,氣氛越來越熱鬧,就在大家興高采烈接近狂歡的時候,一個有點佝僂的白髮老人慢慢踱上台去,伴隨其瘦弱身影,皺癟乾裂的嘴唇間響起的是攝魂奪魄的聲音,幽曠低囀,纏綿悱惻,醇厚中夾雜着一股不可名狀的空寥與蒼涼。當一個個渾重的長拖音拉起,全場簡直靜到了極點。大家抬起拍紅了的手掌,循聲望去,幹練的老人神情凝滯、堅毅地埋頭吹奏着,專注而又真切,如入無人之境,依稀故鄉豐稔的秋收過後,慈祥靜晏的黃昏降臨了。他緊握吹奏的那橢圓形的陶器發出的魔怪般的聲音,磁化着深刻聆聽的眾賓客,也讓我一下木然癱坐在了座位上。要知道,「那就是我埋藏在心底的聲音啊!」猛然感到自己的靈魂在發出一陣陣嚶鳴不止的顫抖和震顫。眼淚再也跟着無可遏止地流了下來,靜靜的,悄無聲息,卻怎麼也掩不住內心地火喧騰激盪的騷哮,三十多年來,自己沒有這樣動情地哭過。那陶器趵突的聲音邃徹遒勁,鏤空了他的靈魂,穿越了時空,帶他漂泊回到了闊別已久的故鄉,仿佛淪入了上下五千年文明的民族積澱,觸到了裡面的苦難、哀愁、興衰……他漸次融化在了那如泣如訴的神奇曲調里,閉着眼睛,淚流滿面,索性放棄了在場的互動,樁子似的呆呆地坐着,忘記了鼓掌,而後面再發生什麼他都沒有記住。直到報幕員宣布匯演結束,他才站起身,而老人已經不見了蹤影,心神不寧地隨了人流往外走,依稀聽到有人不停地念叨着:「那就是塤,古老的陶塤,幾乎和我們的民族一樣年歲久遠……」回到車子裡,剛開了幾米,就只得剎住了。迷離的他知道,今晚是開不了了,因為那陶塤不可思議的聲音一直在耳邊縈繞、糾結。他恍恍惚惚地遊蕩在燈火闌珊的夜街上,一任北美的爽風吹拂着自己有些發燙的面頰……

一席話也勾起了我的愁腸。

小時候,家鄉很貧窮,吃喝不濟,就更不用說什麼玩的了,往往都是就地取材,用最容易得到的樹枝葉、泥巴、作物秸稈等琢磨玩項,像柳笛、草哨、泥呼嚕等等,制泥巴哨子就是其中「重頭戲」之一了。記得每當胡同道里響起:「拿破爛鞋來換針線!」的吆喝聲,孩子們便瘋竄出來,一則察看貨郎小車子上琳琅滿目的日用小生活物品,二來則是迷戀着「土疙瘩」,也是最重要的心儀之的——稀罕,或者試吹一頓陶哨。因為,我們自己製作的泥呼嚕根本抵不上收破爛的老人所賣或者換的陶哨動聽。那一個個安恬地躺在鐵絲櫥里的陶哨塗染着五顏六色的花紋,着實拉直了我們的眼神。幾個小夥伴痴痴地扶着小貨車,幾乎是貼着貨架,雞刨食一樣歪了腦瓜子瞅來瞧去,不由自主地舔着嘴唇發愣。貨郎老人忙完和村里媳婦們換針線、發卡、梳子、頭繩等交易後,就顧及我們了,開始時,他會很大方地拿出陶哨吹着,逗饞饞的我們玩,讓我們吹幾次,過過嘴癮。再看不下去了,就掏出塊事先糅合好了的泥胎來,裹上莛杆,三下五除二,捏出個小白兔或青蛙模樣的泥偶來,用小刀子打腔剜孔,不一會就弄出了個土蛋子泥哨來,湊到嘴上一吹,「嗞嗞嗞」,好響啊,比我們笨丑的泥呼嚕漂亮多了,更悅耳多了。他送給誰,誰就會感覺出人頭地的榮耀。後來我們就積攢着撿來的廢品,盼星星盼月亮般的巴望着老貨郎來莊裡,以便讓我們能早點換到日思夜想的陶哨。我最先擁有的像模像樣的陶哨是我和鄰居二邪卸了原大隊技術營廢棄的門子後面的鐵拐角淘來的,那個黑陶梨形陶哨,乍一看,像一位身體蜷縮、皮膚呈古銅色的漢子,是那個熱火朝天的生產隊時期農夫俯首躬耕的樣板形象,嘔嘔胸鳴發出東夷先民心聲渙渙昱昱的壯婉遺響。無數個月圓或陰雨的晚上,上了完小的我與幾個光腚子夥計總是小心翼翼地將它捧出來,狠狠地吹上好長時間,雖然「少年不解風情疾」,可那聲音在缺少燈光的黑乎村子裡,傳得很亮,很遠,鬱郁地顫動、扶乩着我和社員們瘠渴的心。隨着年齡的增長,我知道了那令我們心馳神往的玩物陶哨,學名叫塤,就像一個人有乳名,也起着大號。至今,在我倆床頭櫃裡仍珍藏着一個不同膚色、不同造型、大小各異的塤部落,見證着自己從兒時就與塤騁懷難釋的不解之緣。塤產生於洪荒世紀裡,我國最早的塤出土於浙江餘姚河姆渡文化遺址中,距今已有七千多年的歷史。《詩經》有:「天之誘民,如塤如篪。」《舊唐書·音樂志》載:「塤,立秋之音,萬物曛黃,埏土為之……」或許再沒有什麼比這種聲音更能打動人的了。塤來自混沌遠古,發着地聲,帶着泥土味道,漾了秋風釅韻。濁而喧喧然,數千年來若晴朗的韶華利箭,同皎潔的緣情噴泉,洞穿人們的靈魂,直抵娟好的心坎,打開綢繆無絕的鄉愁。塤就是將故園的熱土與河水、雨水、淚水糅合在一起,再用火燒制而成,以瑟瑟琴聲繪出一個靈魂無形的傷口,並且永遠呼喚着回歸和呻吟,結出一粒神妙的種子叫做痛。然而,待那撕肝撓肺的音樂,淌過心間,雖然總會劃出深淺不一的痕跡,卻讓你怎麼也說不出哪一個傷口,在輕輕作疼。小小一枚塤,吸吮日月精華,儲納大地靈光,演繹人間傳奇,訴說着歲月的奧賾、滄桑。作為一種樸素樂器,塤總是低徊在陰曆縱深,唱響在大野小巷,輕便簡拙,其貌不揚,甚至有些卑微可憐,三五元就可以買一個,是完全百姓化什物,但唯其匍匐在地,更憨實地充任着俚俗精神傳承的密使,比編鐘更具生命力,根深蒂固地傳出九昊喘息息壤脈動,聚斂華夏文明綿亘不斷舒暢平和的躁動。每一支塤都是一抔黃土火種淬鍊之後升騰起來的靈魂。一望無際的黃河三角洲大平原裸露着嶄新的肌肉,膏腴與磽薄,疾窘和豐饒,摩擦碰撞,卻始終橫亘着一種與生俱來的大氣,沉穩練達,古樸醇厚,風中飄來的是歷史行進的跫音和天地煦育後的亶思,柔潤舒緩,字正腔圓,而這種開創性拓展的儼雅抒發,誰將是名實無愧的最佳擔當? 塤輕易就啄破了天空的隱痛和大地的淒楚,禪讓着荊門蓽戶五穀豐登的殷實日子,怎樣地讓我躲不開,一種譎逼視的凌厲目光。從懷中掏出遠行的燈火,循着血坌世襲的操控,踽踽前行。多少年來,只要我一抬頭,就有如影隨形的期許攛掇着根系執扎的聲音,穿過陽光雨露的鼓舞占滿了我。

再後來,二邪因為兄弟們多,光景拮据,僅靠父母掙工分已很難養活一家人,念了三年半書的他便被迫下了學務農。他到萊州灣防潮壩、三號支溝出過民夫,到淄博四寶山推過石頭,在孝婦河南岸草屋子裡看過坡,當了七個月的抽水機手。至今,我還清楚地記得有一年「小秋收」——也就是錦秋湖上耩上小麥後割葦子的季節,星期天上午,我從縣城一中回家,扒出那個塤來,就直奔了南窪里的三叉子樹漁台子去找他。那是的錦秋湖可真美啊!我倆在風光旖旎的蘆葦盪里撐舟蹚水闖來拱去夠了,躺在一叢橙紅沒腰的茅子草崖頭上,雙手捧着心愛的塤,你一陣,我一曲的吹着。天空湛藍得出奇,我倆在塤聲抑揚的驚鴻一瞥里,心情甜到一無所有,那超越俗世的大地共鳴音依稀喚醒了沉睡「北國水鄉」千百年的記憶,惹得腆肚振羽的莎雞好奇又警覺地發出機杼聲般的「軋軋」,斑鳩傳來「咕嚕咕嚕」的打量……

考上大學後的我,由於趕着修課程、學業,從此,和家鄉跟二邪聯繫少了,慢慢地音信渺茫起來。偶然,零星地聽說了他的一些遭遇,像是依然大累陣着,不久,干起了殺狗宰羊的宰把子,三十好幾了還打着光棍,無奈之下,只有彎刀接就着瓢切菜,找了個跛足媳婦過日子。1996年春節,我回家省親時,見到了他。十多年沒曾謀面,他人衰黑了不少,滿臉儘是風霜雨雪雕刻出的皺紋,頭頂綴着薄雪花似的白髮,不過,身體卻硬朗的很,一握手,那大鉗子般的糙礪手掌攥得我指節骨頭茬子麻嗖嗖的。我問他;「那塤撂了嗎?」「哪能?」我一緊,唏噓不已,心裡尋思着生活那麼艱坷卻依然初衷不泯,着實令人起敬啊!這還沒有完,他告訴我還是塤聲使他放下了屠刀,「改正歸邪」干起了葡萄種植,現已發展成了當地最大的生態莊園。哎,「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家鄉的嬗變可快啊!

那次,對他影響重大的遭遇發生在上世紀87年丈八佛廟會上。當時正值盛夏,赤日炎炎,塵着煙飄,柳樹葉子蔫蔫低垂,滿身怪戾味的他走到哪裡都刺激得群狗衝着他亂咬,大晌午里,趕集的沒了幾個,百無聊賴的他提溜着冰糕嚼着,忽然,十字路口那邊傳來了嗚嗚咽咽的塤鳴,循着塤聲踅去,他看到一個六十多歲的人正躺在幾棵大楊樹的畫蔭涼里自由自在地吹了一個紫塤。那人是博興縣城國院莊(即西谷王)的翟光采,博興師範畢業後當老師,卻因為一句話被「揭發」打成了右派,丟了公職,他跳過井,撈上來,半死,接着得了精神分裂症,然則,對教學講課仍舊發自內心的迷戀,慣性難改,就時常逛盪到附近二中、城關聯中,瞅着學生上自習,跑進去站在講台上大講特講一頓語文課,他的唐詩宋詞背得滾瓜爛熟,雖是瘋痴,可博得了不少師生的喝彩。他沒事就常帶着自己的字畫到三里五鄉集市上擺攤叫賣,儘管「大作」才氣,只是老百姓剛剛撇了要飯棍子,荷包齉枯,他也賣不出幾幅,就當占糊着玩,工商稅務人員都認識他,也不跟他要錢。坊間人稱翟光采本事有「三絕」:字畫、吹塤和講課,還真不假。他帶着一身的土腥、肉腥、躁氣得二邪,給毒日頭一曬,更弄得他濁暈頭脹。就在這時,撇下十幾年的塤聲飄進他聽慣了被殺狗嚎羊哭得石化了的耳朵里,像錦秋湖的清泉春水一樣,讓他心神立滌。「撞上知音了!」他你心裡忐忑着,望着擺在灰坑沿上的一大片塤出神。

「這搞,愣倔哦!像鵝蛋又像人心。」二邪拤腰假裝不懂地黠笑着搭訕。吹塤的翟光采沒有看見他一樣,仍在可勁地吹着,兩個汗津津的腮幫子繃得發亮。「多少錢一個?」二邪又問。一曲終了,翟光采慢條斯理地抬了一下眼皮,相邀搭腔了,可仍沒有動嘴,繼續投入了吹他的「業務」。沒有樂譜,調子抑揚頓挫,吸引了一群人忘記了燠熱烘烤,圍着默默傾聽。

「真是個活神仙!懾着了一街筒子人。」旁邊賣蔬菜的小販們議論着。二邪順着翟光采深邃熱忱的目光向上看去,興國寺高高紅牆上的琉璃瓦在陽光下金輝四射,鴿子的銀影里幾束綠草搖曳生姿,白雲匹匹悠閒地拂過天空……塤聲繼續唱響着,窕藹,曠遠,浥浥綿飛……

翟光采吹着。二邪和眾多鄉親們在線使勁諦聽。不知不覺間,「老影子」(當地俗語日光)於他們中間俗雅浮沉,彼此兩岸地悄悄地游移着,搖晃着,萍瀠着……

「血根之音啊。」快二十年了,二邪細長的眼眶裡再次汪起了婆娑的淚水。

翟光采直起身子,停了吹,塤舉到眼鏡下,眼神從眼鏡片上縫裡翻出來,猛地坐起來,疑惑不解地打量着面前捏着剔肉刀的人問:「你說啥?」

「你,你,你……塤聲讓俺想到了俺老娘爺。俺要,俺要,改正,『改正歸邪』啊!」因為好久沒有的悸動,二邪有些囁喏地回答着。他倆四目對視,惺惺酬惜,默然無語,似乎在饕餮着相見恨晚的冥冥逢識,回味着猶然蹁躚於心坎上,氤氳繚繞,徘徊復徘徊的塤聲……

片刻,翟光采騰地站起,擺出本質的「教師爺」身份,指着那片塤說:「不要錢,任你挑撿,相中哪個拿哪個。」繼而,精神亢爽,舞挓着雙臂,「意氣風發」地開始了滔滔不絕,揮斥整個丈八佛廟會的「授課。」

從此,博興趕四集的人流里不見了二邪的身影。縣城國院莊翟光采的天井裡多了一個切磋吹塤之道的莊戶人。

轉過年來,錦秋湖東北蕃廡的灘涂大野上冒出了一個葡萄園子。一對困舛夫妻開始了承包地里晝出夜伏,風裡來雨里去的種植創業。

前年,二邪打來電話約我去玩。從青島到灣頭村不過才四百多華里,可各自耽於日趨激烈的社會競爭,奔生計,劈前程,彼此沒顧上。他白手起家建高溫大棚那工夫,跑到我單位宿舍借錢,我農村出身,墜頭大,硬着頭皮找了倆同事才勉強給他湊了三千塊揣上,不是我壯門面的理想數,就覺得在人家困窘的時候自己無「勢力」,不知道瞎乾的啥,也沒能給他幫上個啥大忙,就推諉搪塞。他看出了我內心的糾結,便換着由頭吊我胃口說自己新近謀到了一個特別得心應手的靈塤。「啥?!」我登時像打了雞血似的,還抱怨他:「你這傢伙怎麼不早吭聲?」不容緊思索,就企圖着調整日程驅車前往。

塤聲破譯着我的思鄉之情。一路趕來濱州,下午近一點半,到了灣頭,車子泊在老屋西邊宅空場上。三弟已經等候了多時,叫着吃飯,我說在服務區用過了,害怕二邪他們等急了,就裹伙着他上南坡去。

雲層疊絮,滿眼皆綠,就覺得窪變小了,那是街坊們房屋蓋的早出了原村了,湖裡的水大了,碰到幾個老鄉,彼此打着招呼。一條窄仄的泊油路射到看不見的玉米地里,雨潦積水,沒了鞋子,攀着一旁的白蠟樹,猛跨過去。越往裡深入,路越難走,蘆葦醉漢一樣歪斜着身子擋着,不得不雙手撩開,彎腰側進,水蛇似的往前走。一團團灰霧般的蚊蟲,往頭上臉上雲來,感覺臉上黏糊糊的,氣味異常,可不上,撞上蜘蛛網了,看到一隻藍色的蜻蜓在上面掙扎,就小心翼翼地捏了下來放生,小蠓蟲子一層,就管不過來了,只是看到一隻鼓悠着笨大圓飽肚子的母蜘蛛匆匆往樹枝深處逃去,心裡說不害你的,繼續忙吧。拐過個大彎,跑來些大小灣塘,少數自然的,其餘人工挖的,水都平靜,有一個出奇的藍,就跟馬爾代夫的海水似的,五六米深都清澈見底,裡面聽得出自己呼吸的和心跳,真叫氣死淨水鳥啊,沒活干,滋味能好受?柳鶯軍團嘰嘰喳喳的叫聲彼起此伏,再往裡,不時就有青蛙彈跳而去,麻雀和蛇一高一低忙過路面。「撲稜稜」,自去年的一片高粱秸林和蓬蒿縝紛間,六七隻紡錘樣的蘆花野山雞,急速忽打着笨重的身子「嘎嘎嘎」驚鳴着飛起來,遠逃而去,猛不丁嚇了我一跳。有種小鳥說不上名字來,燕子一半大小,只發出「吱吱」「吱吱」的兩聲尖利的輕啼,身子在空中來回一畫着「V」字,孩童時我們就叫它「知己」鳥,寓意友善好合,這不它也不知從哪裡撲來,誠摯地表演一番,便繼續忙碌着,從眼前轉折凌波,向茫茫雲天裡飛去了。我對着它隱去的方向默默呆了一會兒。好幾幫頑童提着自製的窗紗護兜和小地籠小跑着迎面過來,弟弟說:「龍蝦鬧!」這幾年外來物種龍蝦肆虐錦秋湖,大有斬殺不淨之虞,卻憑填了大夥的口福,縣城和湖畔到處是清一色的爆炒龍蝦大排檔,就連朋親聚會,談個生意什麼的,也都是龍蝦說了算。

遠遠地,看到一個很大的葡萄園,鐵藝大門彎制大架花紋圖案漂亮,幾隻狗哈達着舌頭「汪汪汪」地叫喚着迎出來,被走出傳達室的二邪斥住。舉目都是褐蛇樣蜿蜒葳蕤的葡萄藤,就像樹根綰結起豐收的季節,披了蔥翠蓊鬱的外衣,一嘟嚕,一嘟嚕的葡萄大多正着了紅紫,煞是喜人。二邪迫不及待地介紹着十幾年的發展和所受的辛苦。循着一串串的凝重若大河流水般的塤聲走進第三個大棚,但見我熟悉的七八個村里老人還有不認識的離退休教師、幹部一字排開在兩旁葡萄架的夾縫走道上,做着各樣的床子、杌子、摺疊椅,手裡捧着寶葫蘆、蟾蜍、鴿子等形狀的塤在出神入化地吹着,天籟之聲飛出大棚,頻振湖野,響遏行雲。得尤物之福,翟光采老師早幾年的病幌子早讓形影不離的塤吹沒了蹤影。雖然要有點駝了,可精神矍鑠,心情也今非昔比,市場經濟下的世道澆漓架不住他火樣的熱情操持,黃天不負苦心人,他立足於家鄉渾醇的歷史傳承,牽頭創辦的桓博塤文化研究會發展到了近三百人,全被他打點得人氣十足,風生水起,有的字畫店開業,文化沙龍搞活動就找他們登門獻藝。眼下,作為排頭兵他緊握鯉魚塤閉目勁吹,大拇指摁住魚尾中孔,兩手食指各按住兩面的小孔,氣運丹田,腮幫如卵,急徐鼓盪,舊夢發酵,時光倒流,歷史定格,寒野,秋莎,荒漠,九層蓮座,敦煌經誦,邊城角怒,烽火照高,古城,樓蘭,城牆,斑駁鏽蝕的殺伐,折戟沉沙的慟憾,歷歷在目,眼裡便孕了血珠老淚……開啟了心泉,斟滿了郁穆,情不自抑,拜倒在了歡樂腳下,忘了傷痕,超然身外,略了塵世,一切都只感與天籟,唯剩下了融化、飄飛。他同樣的曲奏,現在聽來再沒有了當年「苦大仇深」的悲咽怨懣,也不見了期期艾艾的漫漶煩喧,而是,根雄葉茂,代之以沉雄、跌宕、倜倡的瀏亮之調。這使我大動感情,「可聽到老根了!」我愉快地慨嘆一聲,依稀有參天大樹「嗞嗞」伸長的巨根旺盛酣暢的喘息,自大地深處傳來,於民族聲聲不息的粗獷血脈奔突……

和慢慢停下來的老人們握手寒暄着,一時間情緒激動的不行,回頭看見二邪正玄秘地沖了我和大家微笑着,那笑容釋落了太多的人間崢嶸和無奈,但更多的是綻放出對新時代生態旅遊農業的信心和希望。「真有你的!」我回頭照着他右肩膀就是一拳,他憨厚地一呲牙,順手把一副精緻的紫砂玉兔陶塤塞到了我的手裡。我如獲至寶,左瞅瞅右瞧瞧,情不自禁地舉到嘴上一吹,好個秋光瀲灩,月暉傾城,立馬渾身五體通泰,神采奕奕起來。這還不算完,他詭乖地說:「看看你的塤性別!」「公的?」「母的呢?」他倨傲地舉起右手,「在這兒呢!「你不是跟我講你有個高中同學也好塤嘛,上次去武夷山旅遊,西安的朋友打過電話來說他們到了宜興正要燒制一批十二生肖紫砂陶塤,我就從網上先預定了一對玉兔,正好不是你倆的屬相嘛!打發大哥個滿意。」「哎呀!真箇張飛繡花,粗中有細啊!」可他卻臉飛紅暈地說:「不都是應該的?」還賣關子。二邪自己棒,卻從來謙淡。

來到他的企劃銷售運營科,有關一年幾個採摘節、小主題競賽和設計二維碼、網上管理預定銷售,還有採風筆會、植株地段認領等業務,我和他海侃了一大通,只是還不盡興,畢竟分手二十多年了,那回他上我那裡去,光顧着給他準備錢了,也沒好好拉拉,這次話匣子一打開,自然收不住了。這時,一直忙前忙後的嫂子抱出一摞宣紙,非要讓我留個墨寶。我急忙擺手推脫。她不相信,「你們大作家誰不會舞文弄墨的?」「呵呵呵!我這一瓶子不滿半瓶子逛盪的,拿出來也是溏蛋呀!」見一時騎虎難下,我就跟她鬧着說:「要是寫個咱上小學時老師布置的'記一次有意義的勞動'那類的作文還湊合着,這題詞嘛,當着老同學俺不咧假話,好句子是不少,可執椽卻實在是不敢造次,平常寫字也屬自己在家裡練筆玩。不過,我答應嫂夫人一定請表叔竇希銘給題一幅,人家可是啟功的關門弟子,有名的書法大家!」一提能得到竇希銘書法,果然奏效,兩口子登時高興得跟才掀了蒸鍋的笑饃饃似的。

將隨身帶來的廈門市一美協副主席的幅《六順圖》遞給二邪,恣得他直樹大拇指。一旁的幾個老教師仍舊沉浸在剛才的塤聲悅境裡,情猶未盡。談起幾年來個人集體的大起色,伙家們更是喜上眉梢。李光采身後那個給村「兩委」看大門的老漢安懷遠,仨兒子搞水產養殖販運,家業富祥,顯然有點得意忘形了,他便學着東面不遠處淄(博)東(營)線上火車轟鳴碾過的腔調,變幻着內容吆喝道:「二邪,發啦,發啦,大——發,大——發,大——發……」他一邊鬧着噱頭,一邊雙眼皮笑得瞇成了兩條細縫,就是韭菜葉子恐怕也犁不進去。他哈哈哈,那些老年人們也跟着嘿嘿嘿嘿,越感染越大,就起了浪頭。卻忘記自己昨天二兒子才給他花六百多塊錢裝了個烤瓷的假牙,再笑悍了,就聽「啪嗒」一聲,原來是假牙掉了下來,蹦了幾下,住了,沒碎。「笑下大牙來!」說什麼,可就有什麼的。

見他的尷尬沮喪相,二邪忙搶過來補台說:「五爺爺,甭怕油坊叔數劃你哦,算我的!明天咱去重新栽個興新的。」

返縣城的路上,滿腦子飄滿了清晰生動的象形文字,跨時空的長長馬嘶狼煙梟號翩翩浮蕩,看着車窗外呱呱呱的野鴨聒躁里呼呼飄過的一幕幕景致,感覺故園茁壯成長的根聲律動欻欻傳來。正合了「何處合成愁?離人心上秋。縱芭蕉不雨也颼颼。」一句古詞漸漸就勾起了我那些濕漉漉的鄉村回憶……

這時,手機一哆嗦,忙掏出來看,是那美國同學發來的微信:」命塤生根!「後面跟着兩隻歡快的紫色卡通兔子,手舞足蹈的。莫非相憶的人真有心理感應?

車子開過一個村口的水泥擋子,猛一顛簸,二邪和司機都不放心地往車後看看,他們掛牽着那帶給我的兩柳筐葡萄甩出去了沒有。我卻不想這,只是擔心那一雙心愛的紫砂玉兔陶塤怎麼樣了,我要接就着國慶節小長假出趟門,親手把母塤遞到大洋彼岸的他懷裡,以解其相思之苦。於是,便鬆開右上角的抓手,隔了衣服蹭蹭,感覺硬生生的,還在。[1]

作者簡介

安雷生,山東博興人,北師大哲學專業畢業。中國作協會員。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