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初秋，借一截時光(仇媛媛)
作品欣賞
向初秋，借一截時光
喜歡初秋的鄉村，是因為它可供採摘，這次去農莊，就是要過一次採摘的癮。
任何一種興致，都可以上溯到源頭，輕輕地，篙一點，就將我撐進了少年。《詩經》里一個經典的動作是「采」，「採薇採薇，采采芣苡」。少年時我的代表動作也是「采 」，采各種野果，采各種野菜。經過很多雙眼睛日日地尋，想採到東西，就要靠慧心了，尋常目光注意不到的地方，才有讓你怦然心動的收藏。好像是你藏在那裡的東西，或是它在跟你捉迷藏，你撥開草葉，把它捉住了。
少時的採摘訓練了我的求異思維，因為你只有反其道而尋，才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穫。
如今採摘，仍有一種探尋的意願。密密的葉子裡，豆角、辣椒、扁豆，不經意就將自己藏到了成熟期，或是藏成了老時光，而在外圍它只宣布「緊缺」。我們這次也遇到了這樣的宣布。
乍一看那幾株茄子挨挨擠擠，沒有東西可摘，它們的姿勢也像在彼此掩護，可我彎下腰一瞅，就看到了它們紫色的富有。還有豆角、扁豆，也靠你細細地尋，一蓬一蓬的藤葉，像是它們的一個個城堡，裡面有無數個密道，我的手指在裡面行走，我喜歡這樣的探幽。
藏，不是秋的本意，只是人的臆想。初秋是豐實的，也是慷慨的。我提着一個很大的篾籃，在田埂上隨意一轉，就收穫了滿滿。農莊的主人要我們回屋喝茶，他幫我們摘，他哪裡知道我更想要的是採摘的感覺。
「咔嚓」一聲，玉米掰下來了。嫩於金色軟於絲，這是玉米的穗纓子，軟得就像初春。一層層地剝着苞衣，就像撥開一個個日子，剝着剝着你看到了夏的單衣，薄如蟬翼淡如水，你不忍再剝下去。一個果實就是無數個連在一起的日子，所以才是這麼富有深味。
花生、芋頭都是要挖的，輕輕地挖開，只想看看它們與泥土相擁的樣子。它們本來是熟睡的，我把它們吵醒了，它們也想醒來了。土是鬆軟的，抖一抖就落了。我摘了一把花生捧在手裡，感覺秋天被我捧在了手裡，年少的時光也被我捧在手裡了。我仔細端詳它的樣子，我被它的麻殼吸引了，這是誰刻寫的經文？殼上面簡直是一個個微縮的佛龕，花生也越看越像菩提果了，自然的微妙就在這裡。雖然花生長得很像一個問號，而這世界無須問，也無須答。
秋天的菜也別有味道。辣椒比先前更有味了，寒豆角也比夏天的好吃，而我最喜歡吃這個季節的茄子。個子不大，比夏天的更緊緻。切開，在水裡一泡，去一半苦澀，再留一半，然後放在鐵鍋里炒，澆一兩勺農家曬的豆醬，出鍋時拌上蒜瓣，絕對讓你吃回童年。
菜到初秋才顯出真味，莫非這菜也是懷舊的？閱歷也讓它的生命變得淳厚，變得更加真實？
我們常常到鄉村來尋味，若這兒的泥土沒變，菜種沒變，自然長出來的菜也就沒變，味道跟你小時候一樣，跟唐朝宋朝的一樣。在這原味里，你穿越了。你嘗到了陶淵明園蔬里的餘滋，你甚至品咂到了一縷古典的鄉愁。
初秋的田園，美是無處不在的。稻穗還泛青，上面粘着稻花，總讓我想起簪花小楷，是稻稈蘸水寫就的吧。絲瓜在樹上攀援，將自己吊成了長調；樹枝上掛着幾個小葫蘆，算是小令了。水塘邊南瓜仍在自由地鋪陳，興致不減初夏，一朵朵南瓜花戴在筆桿粗的南瓜上，單看這裡，時光確是停在了初夏。塘埂上的扁豆花，張着紫色的帆，直把季節溯流到春天。在這一刻，我跟不同的季節照面了。
水塘邊都是樹，樹與草與水，合力營造了這一方生態。這些樹，有人工栽的，有自己冒的，後者被稱為雜樹，而我覺得只有有雜樹的地方，才能構成良好的生態環境，因為它有了良性循環的能力。這裡的樹絕不整齊，或立或臥，或倚或抱，於參差錯落中，顯現生命的自然狀態。
嘎，嘎——我們的興致又被水塘里的鴨子吸引去了，有好幾十隻。「乳鴨池塘水淺深」「鴨子陂頭看水生」，這只是詩，我有不少年沒看到鴨子在池塘里的寫實情景了，而鴨子看到我們，便像一隻只小船一樣，迅速地劃向另一邊。我們在水邊抓拍，以照片做一個記錄，連同天光雲影、垂柳青草，一併存入時光的相冊。
雞是鄉村特寫的符號，雨里雞鳴，雞棲於籬，有了雞，農家才更像農家。我們今天來的農莊，雞絕對不是點綴，若是畫，一定是濃墨重彩。它們都是成陣的，或棲花下，或鳴樹顛，而見到人總是叫個不停，以集體叫嚷對我們的到來表示反感，我們只好把手抱在胸前表達歉意。因為這次是「故人具雞黍，邀我至田家」，它們中的一隻已成了盤中餐。
鄉村的一切都能觸動我的內心，因為它曾與我的生命密切相關。連手中的篾籃和鋤頭，我都有一種跟他們久別重逢的感覺，在我的生活里，它們早已成了過往，於是我把它們握得緊緊的，想握回一種感覺，握住一段時光。
就連孩子，也處處有發現的喜悅。女兒指着兩枚被蟲子蛀蝕的樹葉說：「媽媽看，蟲子的作品。」對樹而言這是一種滄桑的美，是疼痛之後的豁達的心情。而更多的東西對孩子來說，都是陌生和新鮮，他們是來相遇的。
平時我們都追求過精緻的生活，來到鄉村，你覺得自然的才是精緻，甚至粗笨的都那麼可愛。生命或許就有兩極，一極粗糙，一極精緻。由粗到精，是修煉；由精到粗，是回歸。我們都是兩極間的行人，今天我們來初秋的鄉村，是想借一天簡靜和粗朴的日子，然後將自己輕輕放回去。
補記：在我閱卷的那段時間，我先生拿着相機到外面採風了，他像風景申請了很多專利，回來向我誇耀說：你看，這些都是你沒看到的吧？紫色的豌豆花、長在樹根上的水草、蹲在水壩上棲息的鴨子。我忙放下試卷，向他索要。他說，這些就是給你放在博客里做插圖的。
我們一家人，聯合起來，向初秋要了很多。 [1]
作者簡介
仇媛媛，網名飛絮飄影，安徽壽州人。中學高級教師，市級學科帶頭人，安徽省作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