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粽子(孫伏園)
作品欣賞
吃粽子
疑古玄同先生在《新青年》上著論,以為凡四十歲以上的人都可以槍斃的了,那時胡適之先生同他訂約,說「到你四十歲生日,我將贈你一首新詩,題曰手槍。」 這件事,在愛講故事的人看來,可以借端引出另一件故事。 革命未成以先,蔡孑民先生有一位老朋友薛朗軒先生,他和蔡先生打賭:「革命是一定不會成功的;如果成功,我情願輸給你一個頭。」民國初元,蔡先生辭官回籍,薛先生戰戰兢兢的同他談了幾句天,出去便告人說,「真險呀!蔡先生說『舊事我們不必重提了』,這明明是向我索頭的意思!」 胡先生的《手槍》詩未必能打死錢先生。但是錢先生到四十歲而竟不自槍斃,顯與他前數年的主張矛盾了。胡先生乃用「以子之槍,賀子之生」的辦法,只要錢先生不像薛先生一樣,把贈詩認為「這明明是向我索命的意思」,那麼這個辦法倒是有些幽默的。 上面我說了這許多「錢先生」,論理應該向疑古玄同先生道歉,因為他早在《廢話的廢話》里宣告,他已經不姓錢了。 我們也可以說,錢先生雖尚未到不惑之年,卻已自己執行了槍斃,現在世界上只有一個呱呱墮地的疑古玄同先生,而沒有常被人誤認為姓田的錢玄同先生了。 ——雖然疑古先生也說,如果有些「吃方肉」的先生們硬要派他姓錢,他也自然沒法;所以他說「疑古玄同」是學問的,藝術的,趣味的,而「錢玄同」是「方肉的」。 隨着疑古玄同先生的呱呱墮地而來,仿佛怡紅公子之有通靈玉似的,疑古先生有他的一項新主張,就是「端午吃月餅,中秋吃粽子。」自然,他有新主張只要主張着好了,斷不會自定這樣的標語的。我應該附帶聲明:也和胡先生贈他手槍詩一樣,這標語是沈尹默先生給他的贈品。 疑古先生有許多主張為新少年們所不易了解的,例如對於陰陽曆的問題和對於滿清與民國的問題。新少年們是這樣想:陽曆,不成問題,是民國的正朔,陰曆卻漸漸就要被忘卻了;民國,自然刻刻有危險,但那是外來的暴力,內部的復辟之類大抵是不曾發生的了,即使發生也是頃刻之間可以平定的了。而疑古先生是親見舊思想之猖獗和新民國之締造的人,所以陽曆元旦一定要賀年,對於遺老一定要稱民國為我朝,這種行動固然可給舊人物以許多不快,而在新少年看了卻反要驚異的。同樣,他在公園裡散步,如果一看而知大體都是現代人,那便照常的散步就是了,如果忽然來一個彎腰曲背的,而又自以為對維持綱常名教的責任的老年人,那他非立刻挺胸突肚,開正步走,以表示其為新民國的少年不可。他如果真是新民國的少年,對於這種舊事物,舊思想,舊制度,一定都忽略過了,而疑古先生卻比什麼人都看得清楚,一方面可以見他究竟還是舊時代末梢的人物,一方面也可以見他更是新時代締造的急先鋒了。 疑古先生所致力的學問是再專門不過的,與人生日用可以說是絕少關係,但在這學問中也要表示他那極端的思想。他在最近的將來,大抵要發表他研究龜甲與鐘鼎的結果了,但他已經說過,那本書用白話做是不消說,但一定是排印的,洋紙的,橫行的,毛邊的,而且由他那新近所主張的雜糅的文體,——就是文言也要,白話也要,外國文也要,典麗的字眼也要,穢褻的字眼也要,總而言之是他所謂「粵若稽古王八蛋,奉天承運放狗屁」的文體的。還有,他的藏書中,如有宋元明版書,或清朝精印的善本書,一定打上一個橡皮圖章,刻着俗不可耐的「玄同」兩個字,而考古學家馬叔平教授所刻的圖章一定打在洋裝的新書上;對於後者,他說,好圖章應該打在好書上,對於前者,他卻說,用現代人通用的橡皮圖章打在古書上是表示他看得起古書的意思。 他時時刻刻防備舊勢力的發展,時時刻刻擔心新勢力之薄弱,所以他的目標幾乎完全是對付舊勢力的,最先的一步功夫就是把舊訓成俗所早經安排妥當了的東西壓根兒搗亂,這就完成了沈先生送他的標語「端午吃月餅,中秋吃粽子。」 今天是疑古先生吃粽子的日子,他本來預定在本刊上有一篇文章的,題目是《吃粽子》;不幸他忽然手痛,不能執筆,這個好題目便留給了我,但我拿了好題目卻做不出好文章,所以只能「以夫子之粽子還獻夫子。」[1]
作者簡介
孫伏園,原名福源,字養泉,筆名伏廬、柏生、桐柏、松年等。紹興人。